日本幽玄的构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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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但凡看对文化艺术的解说,我不喜欢抽象的概念和形容词的堆砌,却特别留意能对概念进行具象化说明,最好是能在“操作”上有些提示,就是常说的“干货”。
读能势朝次、大西克礼《日本幽玄》(王向远编译),四百多页的书,我最喜欢大西克礼写的仅八页的“‘幽玄’概念审美意义的分析”一节。因为,它给出一个把握“幽玄”这一概念的方向。
这一节把“幽玄”在不同层面上概括为七点,分别如下。
“第一,在对‘幽玄’这一概念做一般解释过程中,要搞清对象是如何被掩藏、被遮蔽,使其不显露、不明确,某种程度地收敛于内部,而这些都是构成‘幽玄’意味的最重要的因素,从‘幽玄’的字义上加以考察,这一特点也是毋容置疑的。正彻所谓的‘月被薄雾所隐’、‘山上红叶笼罩于雾中’,意味着我们对某种对象的直觉被稍微遮蔽了。
“由此产生了第二个意味,就是微暗、朦胧、薄明的意味。假如不解此趣,就会以为‘晴空万里最美’。由于‘幽玄’是审美性的,在其情感效果上又具有特殊的意味,使我们对被隐含的、微暗的东西丝毫不会产生恐惧不安感,那是与‘露骨’、‘直接’、‘尖锐’等意味相对立的优柔、委婉、和暖,这一点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同时,在这里还有‘雾霞绕春花’那样朦胧的‘景气’相环绕之趣。正如定家在宫川歌合的判词中所说的‘于事心幽然’,就是对事物不太追根究竟、不要求在道理上说得一清二白的那种舒缓、优雅。
“第三,与此紧密相连的意味,就是在‘幽玄’中,与微暗的意味相伴的,是寂静的意味含在其中。在这种意味中有相应的审美感情,正如鸭长明所说的,面对着无声、无色的秋天的夕暮,会有一种不由自主潸然泪下之感;被俊成评为‘幽玄’的和歌,如‘芦苇茅屋中,晚秋听阵雨,备感寂寥’那样的心情,面对在群鸟落脚的秋日沼泽,不知不觉会有一种‘知物哀’之感。
“由此更产生了第四种意味,那就是‘幽玄’的深远感。当然这一点与前面的讨论是相关联的,但在一般的‘幽玄’概念中,这种深远感不单是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感,而是具有一种特殊的精神上的意味,即它往往意味着对象所含有的某些深刻、难解的思想(如‘佛法幽玄’之类的说法)。这一点作为审美的意味,在歌论中被屡屡论及,如所谓‘深心’,或者定家所谓的‘有心’,这些也正是正彻、心敬等人所特别强调的审美因素。
“第五,我想指出的与以上各点联系更为紧密的一个意味,就是所谓‘充实相’。‘幽玄’本身的内容不单单是隐含的、微暗的、难解的东西,而是在‘幽玄’中有着集聚、凝结了无限大的、“Inhaltsschwer”(译者注:德文,意为‘有内容的’、‘有意义的’)的充实相。可以说这种‘充实相’是上文所说的‘幽玄’的所有构成因素的最终合成与本质。正如禅竹所说:‘此处所谓幽玄,人所理解者各有不同。有人认为有所美饰、华词丽句、忧愁柔弱,即是幽玄,其实不然。’(《至道要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幽玄’这个词与‘幽微’、‘幽暗’、‘幽远’等相关词语岂不是有区别吗?……
“不过,我所说的‘幽玄’的这个‘充实相’,在与艺术‘形式’相对而言的艺术‘内容’的充实性这个意义上,日本传统的歌学已经充分注意到了。例如:‘词少而心深,将杂多加以集聚,更有可观之处。’(《咏歌一体》)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当然,从美学的观点上来看,我在这里所说的‘充实相’,就是与非常巨大、非常厚重、强有力、‘长高’乃至崇高等意味密切相关,……”
至此五点,大致把“幽玄”的构造勾勒出来了。核心问题在于掩盖。掩盖什么?如何掩盖?追求什么样的掩盖效果?是“发现”和“制造”“幽玄”的基本手段。从上述五点看,通过遮蔽,拉近了人与自然的距离,进而产生寂静感,至深远感,最终形成比没有遮蔽时更充实的“景象”和联想,达到少即是多,甚至一即是多的效果。
唐代王维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就是一种“幽玄”的意境,并且很极致。其实,日本传统文化几乎都源自中国,但不同的是,中国文化繁杂且时常断流或者变异,而日本精耕细作,推广普及。日本“幽玄”源自中国老庄和禅宗思想,却如《日本幽玄》编译者王向远介绍的:“‘幽玄’则是通往日本文学文化堂奥的必由之路”。
二
对此,正村俊之的日本社会学名著《秘密和耻辱——日本社会的交流结构》在第六章“秘密的社会技术”(周维宏译)提出“反转的逻辑”这一概念。
他指出:“‘通过掩盖进行表现’这种交流的悖论,用其他说法来说,也就是‘无中生有’这种悖论。发送人的掩盖,对于接受人来说,尽管是作为没有信息而表现的,但通过接受人的‘感觉’可以进行信息的能动性理解。在接受人来看,这种明显的信息的缺失,相当于‘无’,而被能动地理解了的信息的存在相当于‘有’。世阿弥(注:1363?-1443?,日本能剧的集大成者)强调在一切表现的根底的,是无。……他认为无是有的本源,在那里,是本来是无的演员的内心的紧张产生了丰富多彩的表现。
“在西欧,自古希腊的帕门尼德斯提倡‘维有为有,非有无有’这种矛盾以来,用对立的眼光看待有和无的观点极为强烈,但在受到禅的思想影响的日本,反过来无被看作了有的根源。在存在论的层次上发展这种悖论式的逻辑的,是西田几多郎的‘场所的逻辑’。西田相对于把主语性的本体的个体看作第一实体的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主张作为无的场所包含着一切的有”
“世阿弥和西田共有‘无中生有’这种创意,并不是单纯的偶然,而是因为两者都受到了禅的思想的影响。”
世阿弥写道:“在诸种艺道中,都以‘幽玄’为最高境界。在能乐中,‘幽玄’的风体也是第一追求。”我们再引用正村俊之书里介绍的几句话,来看看‘幽玄’是如何被掩盖出的。“‘极力压抑、企图掩盖的,正是高度表现的’ (增田正造《能的表现——其悖论的美学》)。能舞台背景只画了‘松树’,但这是为了通过掩盖‘松树’之外的一切而表现世界的丰富多彩。另外能面具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毫无表情’,但也被称作‘表情无限’,是通过掩盖表情而产生形形色色的表现。就像空白的能舞台可以通过和能演员的演技的衔接关系转换成丰富多彩的世界那样,似乎毫无表情的面具的表情也可以通过添加细微的倾向转化为丰富的表情。
“在《花镜》中,世阿弥解释在舞台上演员‘什么也不做时’最有意思的理由是这样的:所谓‘什么也不做’,是舞蹈和歌唱等一切演技都停止的时候,是演技和演技的间隙。演员在这个空白部分也丝毫不敢松懈,保持着紧张的心情,而这种意识深处的充实自然地流露出来,所以很有意思。不过,意识深处的充实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其自身成了一种演技,就不再是演技和演技之间的间隙了。因此,演员就需要‘无心般地将己心对己亦掩之’。也就是说,‘什么也不做时’的有趣,是似表现而非表现、通过掩盖才能实现的表现。
“由此可见,能是在至高无上的演技(演员)和高度的灵敏(观众)的关系上才得以形成的。只有具有高度鉴赏眼光的观众才能看到即便是在演技和演技的间隙也毫不放松的演员的意识深处。演员和观众——更普通地讲,发送人和接受人——之间只有共有可以高度解读的理解平面时,掩盖才能转化为表演。”
从能剧的‘幽玄’看,日本把‘幽玄’发展到了极致。
三
接着谈大西克礼对‘幽玄’的最后两点概括。
“‘幽玄’还有第六种意味,与上述的种种意味相比而言,更具有一种神秘性或超自然性,这种意味在宗教、哲学的‘幽玄’概念中存在,是理所当然的。……在审美的意义上,这种神秘感指的是与‘自然感情’融合在一起的‘歌心’中的一种深深的‘宇宙感情’。这种意义上的神秘的宇宙感,就是人类之魂与自然万象深深契合后产生的刹那间审美感兴的最纯粹的表现,……”
不再引用了。其实这个“感”那个“感”,一句话,‘幽玄’具有禅的宗教意味。
关于“第七种意味”,我们引用编译者王向远在译者序言的概括:“第七,‘幽玄‘具有一种非合理的、不可言说的性质,是飘忽不定、不可言喻、不可思议的美的情趣,所谓‘余情’也主要是指和歌的字里行间中飘忽摇曳的那种气氛和情趣。最后,大西克礼的结论是:‘幽玄作为美学上的一个基本范畴,是从‘崇高’中派生出来的一个特殊的审美范畴。”
对“幽玄”归属“崇高”的结论,有异议。编译者王向远就认为,“‘幽玄’在本质上也不同于‘崇高’。”“要言之,欧洲的‘崇高’是与‘美’对峙的范畴,日本的‘幽玄’则是‘美’的极致;欧洲的‘崇高’是‘高度’模式,日本的‘幽玄’是‘深度’模式。”
老实说,我对这类美学讨论兴趣不大。如果非要对日本“幽玄”的归属做出判断,不妨与日本的社会构造联系起来看。对此,不妨阅读正村俊之的《秘密和耻辱——日本社会的交流结构》一书。从这本书的研究可以看到:“掩盖技术作为构成日本社会的不可或缺的技术,被镶嵌在各种社会和文化的装置之中了”。
比如,“无私只有通过掩盖私心(私利、私欲和私情)才能得到表现,所以此处是以掩盖转化为表现的形式使无中生有的。”这种行为可以用“崇高”与否判断吗?倒是用“深度”模式对其“城府”的深浅,可以做出判断。世阿弥说:“考察一下人们的身份阶层,就会看到公卿贵族的举止优雅高贵,被世人所敬仰,这些人可以说达到了‘幽玄’之位。”即使这是指舞台上的公卿贵族,那种“幽玄”也会让人联想到“城府”的深浅。
再引用一段正村俊之书中的话:“一切的有在回归无的同时,无又使有复苏的这种反转逻辑,在日本的文化、自然和社会中都能共同发现。在空白的能舞台上,‘回归于无又重生有,充满了对无限时间的思索’。(增田正造《能的表现——其悖论的美学》)在日本的峡谷也不是作为活力停止的场所,而是作为有着被压抑的活力的场所存在的。峡谷有‘向下的空间感觉’和‘回归始源的感觉’,但向始源的回归也是生成新的事物的出发原点。峡谷是‘兼收并蓄周围的事件并向其他场所生成释放事件的场所’‘是母胎的同时也是全世界’。(原广司《空间(从功能到状态)》)而耻的化无作用也是通过从规范的脱逸性而将社会关系还原为无,通过这种脱逸性的对规范的反向指示,使体验了耻的人被赋予走向理想的有的实现动机。‘知耻’这种制裁方式被发动时,耻也是依据着‘回归于无,同时无又使有复苏’的这种逻辑的。”
引用这段话,尽管对于没有读过全书的读者会不易理解,但也可以感觉到,依据“在日本的文化、自然和社会中都能共同发现”的反转逻辑,促使日本文化中“幽玄”异常发展的是综合原因。那么,以此视角再看日本“幽玄”,它应该是一个什么美学范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