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日本枯山水的再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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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介绍日本枯山水庭园的文字和视频越来越多。我在日本留学时,上过“日本造园”的集中讲义课,也参观过一些枯山水,知道一大堆形容词和佛教套话的解说,甚至学习过造园技术,但仍然留有不解之处。
下面谈两点,试着对一些常见的解说做一点补充。
枯山水也称禅庭,与中国传入日本的禅宗文化关系密切。其中,最有名的是京都龙安寺的枯山水庭园。下面以此为例进行补充解释。
平安时代(794-1181)后期,日本最早的造园书籍《作庭记》写道:“无池无溪处立石,称枯山水”。之后的两三百年枯山水都有发展。但枯山水真正兴起却源于内乱。1467年爆发应仁之乱,战场以京都为主,断断续续十一年,造成京都绝大部分建筑被毁。继而进入战国时代。
直至安土桃山时代(1573-1603),京都才真正开始重建家园。就寺院而言,财政枯竭,无法全部恢复池泉庭园,只能低成本造园。于是,穷则思变,枯山水庭园逐渐兴起。
其实,不止造园,日本的穷则思变,在许多方面都创造出节约的美学。——日本的节约美学是有普遍价值的。
从造价看,现在复制龙安寺枯山水庭园大概需要两百万日元,相当买一辆普通小轿车。即使如此,在这个不到半亩地之上却造出一个“小宇宙”,集阴阳五行和禅宗要义。阴阳,是东亚艺术表现的基础,尤其是细节的阴阳搭配,最反映东亚审美趣味;15块石头分五组,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15,是禅宗讲的生数,表示包罗万象。这便凑齐了构成宇宙的基本元素。
枯山水是坐观的庭园。但从任何角度看龙安寺枯山水,总有隐隐约约看不见的石头,叫人无法一览无余,从而形成曲径通幽处的“幽处”。这个“幽处”形成的“幽玄”,也是在狭窄空间创造无限想象的一个关键点。——日本文化的一个特点是用有限创造无限。
在空间安排上的“幽处”,其实也是日本传统。为此,不妨大段地引用一下日本著名社会学家正村俊之《秘密和耻辱》一书的相关内容:
“比较了西欧和日本城市空间的稹文彦(注:普利兹策奖得主的日本建筑师)认为,在西欧的古代城市,教会和市政厅这些重要建筑一般都位于城市中心。这些建筑竖着高塔,可以俯瞰整个城市。而且,城市的界线是清楚表示出来的,比如对古代希腊人来说,城市的城墙本身是具有神圣的意义的。以这种中心建筑和明确的界线为基础‘领域格局的形成,是基于人类合理精神的意志的产物,这一点必须予以重视’
“另一方面,在日本的城市空间中,缺少中心倾向和垂直性,取代‘中心’,领域的原点追求的是‘奥’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看看日本的集落构成,神社这种重要的建筑位于集落的边缘,并且在其一角有奥宫。‘奥是看不见的中心,但更准确地说,是产生否定中心这种绝对事物的精神风土的convenience的原点’。
“因为通过包含奥的形式形成领域,所以领域没有通过能动的行为进行明确的划分。在京都(平安京)和江户的街区,在领域构成中利用了网络(格子状类型),但在这种场合,网络并没有保持本来应有的几何学的整体性。承袭了中国的都城形式的平安京的街道,随着岁月的流失,失去了网络性,开始出现了向外延伸分散、中心消失和内部密集化的日本式特征。也就是说,在构筑领域时,西欧是遵循着‘中心—区划’这种原理的,而日本则是遵循着‘奥—包围’这种原理的。
“‘中心/奥’在沿着‘显在性/潜在性’进行分化这点上,是和‘表现/掩盖’相对应的,教会是表现自我的中心性建筑,而奥宫则是掩盖自我的中心性的建筑。而且‘区划/包围’表示了领域划分的‘明确/含糊’。区划是根据能动行为鲜明地确定的,而包围是较为被动地确定的,并根据被包围的对象相应地自由变形。因此,依据‘奥—包围’这种领域构建原理的日本城市空间是和‘掩盖—领域设定的含糊’这种日本社会的结构原理相对应的。
“日本城市空间的这种特性,和日本的景观结构的特性也是一致的。”
这种日本城市的空间意识,对解读龙安寺枯山水这个“小宇宙”是有帮助的。它包含了“奥”、“潜在性”“含糊”等日本空间构成的基本要素。其实,空间越狭小就越要去中心化,不能让区划明确,更不能“显在性”到一览无余。否则,将失去可琢磨的余味。
接着谈第二点:枯山水的“枯”的宗教意味。
说来奇怪,我对这个“枯”的理解,不是来自日本人的书,而是明代洪应明《菜根谭》的几句话。
中国《菜根谭》的成书与日本龙安寺枯山水庭园的建成几乎同年代。《菜根谭》传入日本后,非常契合日本人的审美与价值观。中村樟八和石川力山在“《菜根谭》考述”一文写道:“《菜根谭》在中国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江户时期有很多《菜根谭》的刊本、抄本流行,而且,人人喜读此书”经明治维新,《菜根谭》一直是日本人喜欢读的中国经典。
就枯山水而言,我们一起读三段话吧。
第一段:“茑花茂而山浓谷艳,总是乾坤之幻境;水木落而石瘦崖枯,才见天地之真吾。”(选自明刻本)
就是说,枯山水表现“天地之真吾”。在禅宗看来,“真吾”是从自我解脱出来的自在的状态。甚至一位美国心理学家说:龙安寺枯山水庭园使人可以接触无形,这是一种使人类了解自我却不做形式的奴隶的文化。(见NHK纪录片《禅的世界》之三)。
第二段:“吾人适志于花柳烂漫之时,得趣于笙歌腾沸之处,乃是造化之幻境,人心之荡念也。须从木落草枯之后,向声希味淡之中,觅得一些消息,才是乾坤的橐龠,人物的根宗。”(选自清刻本。造化:大自然。荡念:放纵的念头。消息:一消一长,互为更替的道理。橐龠(tuó,yuè):古代冶炼用以鼓风吹火的风箱。橐是箱子,龠是送风管。喻为动力、源泉。人物:人和物。根宗:根源。)
枯山水不止叫人归于宁静和虚无,更不是枯木禅。修禅的目的是认识自我,认识自我的目的是忘却自我,忘却自我的目的是获得“乾坤的橐龠”,回到“人物的根宗”。
第三段:“万籁寂寥中,忽闻一鸟弄声,便唤起许多幽趣;万卉摧剥后,忽见一枝擢秀,便触动无限生机,可见性天未常枯槁,机神最宜触发。”(选自明刻本)
观赏枯山水时,石头上与石头周边的青苔也有着特别意味。境界如同“万卉摧剥后,忽见一枝擢秀,便触动无限生机,可见性天未常枯槁,机神最宜触发。”从这一点也可以理解,为什么砂石、岩石与青苔构成了日本文化的一种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