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界与魔界之间的日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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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全国名校2012年高考模拟考试语文作文题”(http://www.zuowen.com/e/20120406/4f7e491c20202.shtml),有一道题非常有趣:
“阅读下面的文字,根据要求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记叙文或议论文。(60分)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曾说过这样一段话:“为使人生幸福,必须热爱日常琐事。云的光彩,竹的摇曳,雀群的鸣声,行人的脸孔——需从所有日常琐事中体味无上的甘露。问题是,为使人生幸福,热爱琐事之人又必须为琐事所苦……为了微妙地享受,我们又必须微妙地受苦。”
“要求:选择一个角度构思作文,自定立意,自拟标题,不要脱离材料内容及含意的范围作文,不要套作,不得抄袭。”
这段话选自芥川龙之介随想集《侏儒的话》(又译《傻瓜的一生》“琐事”一节。我以为书名译作“傻瓜的一生”更合适,要是译作“傻逼的话”就更贴切了。在中日文化传统中,真话往往借“疯话”“傻话”“醉话”说出,与贾府的焦大、鲁迅的“狂人”一样,芥川的“傻瓜的话”,是真话。
“琐事”一节,全文如下:
“为使人生幸福,必须热爱日常琐事。云的光影,竹的摇曳,雀群的鸣声,行人的脸孔——须从所有日常琐事中体味无上的甘露。
芥川总是发现事情的矛盾一面,总是指出人生的尴尬,却没有答案。即使写出千古名句“古池塘,青蛙跳入水声响”的松尾芭蕉,“跳入庭前古池的青蛙想必打破了百年忧愁,但跃出古池的青蛙或许又带来了百年忧愁”。——您老总不能一直憋在水里不出来吧。
这种关系,说俗些,叫理想与现实;在禅宗里,叫佛界与魔界。
不知道我们的高中生如何解这道人生命题,但让他们思考这类问题,是把他们当成人看了。想必励志的弘扬正能量者得高分吧。否则,那真是一次人性的冒险。至少,芥川以自杀收尾。
作为一个文学家的开悟实例,我们一起来读一下川端康成1968年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时的演讲《日本的美与我》,看看多么惊心动魄。
下面是讲演稿,我把自己的感悟写在【】里。
《日本的美与我》
春花秋月杜鹃夏
在这首诗的后面,他继续写道:
步入峰顶禅堂时,但见月儿斜隐山头。
明惠当时是在禅堂过夜,还是黎明前又折回禅堂,已经弄不清楚,但他又接着写道:
这首仅以感叹声堆砌起来的“和歌”,连同那三首从夜半到拂晓吟咏的“冬月”,其特色就是:“虽咏歌,实际不以为是歌。”(西行的话)这首歌是坦率、纯真、忠实地向月亮倾吐衷肠的三十一个字韵,与其说他是所谓“以月为伴”,莫如说他是“与月相亲”,亲密到把看月的我变为月,被我看的月变为我,而没人大自然之中,同大自然融为一体。所以残月才会把黎明前坐在昏暗的禅堂里思索参禅的我那种“清澈心境”的光,误认为是月亮本身的光。
正如长序中所述的那样,“冬月相伴随”这首和歌也是明惠进入山上的禅堂,思索着宗教、哲学的心和月亮之间,微妙地相互呼应,交织一起而吟咏出来的。我之所以借它来题词,的确是因为我理解到这首和歌具有心灵的美和同情体贴。在云端忽隐忽现。照映着我往返禅堂的脚步、使我连狼嗥都不觉害怕的“冬月”啊,风吹你,你不冷吗?雪侵你,你不寒吗?我以为这是对大自然,也是对人间的一种温暖、深既体贴人微的歌颂,是对日本人亲切慈祥的内心的赞美,因此我才书赠给人的。以研究波提切利而闻名于世、对古今东西美术博学多识的矢代幸雄博士,曾把“日本美术的特色”之一,用“雪月花时最怀友”的诗句简洁地表达出来。当自己看到雪的美,看到月的美,也就是四季时节的美而有所省悟时,当自己由于那种美而获得幸福时,自己就会热切地想念知心的朋友,但愿他们能够共同分享这份快乐。这就是说,美的感动,强烈地诱发出对人的怀念之情。这个“朋友”,也可以把它看做广泛的“人”。另外,以“雪、月、花”几个字来表现四季时令变化的美,在日本这是包含着山川草木,宇宙万物,大自然的一切,以至人的感情的美,是有其传统的。日本的茶道也是以“雪月花时最怀友”为它的基本精神的,茶会也就是“欢会”,是在美好的时辰,邀集最要好的朋友的一个良好的聚会。——顺便说一下,我的小说《千只鹤》,如果人们以为是描写日本茶道的“精神”与
“形式”的美,那就错了,毋宁说这部作品是对当今社会低级趣味的茶道发出怀疑和警惕,并予以否定的。
道元的这首和歌也是沤歌四季的美的。自古以来,日本人在春、夏、秋、冬的季节,将平常四种最心爱的自然景物的代表随便排列在一起,兴许再没有比这更普遍、更一般、更平凡,也可以说是不成其为歌的歌了。不过,我还想举出另一位古僧良宽所写的一首绝命歌,它也有类似的意境:
这首诗同道元的诗一样,都是把寻常的事物和普通的语言,与其说不假思索,不如说特意堆砌在一起,以表达日本的精髓,何况这又是良宽的绝命歌呢。
良宽的心境与生活,就像在这些歌里所反映的,住的是草庵,穿的是粗衣,漫步在田野道上,同儿童戏耍,同农夫闲聊。尽管谈的是深奥的宗教和文学,却不使用难懂的语言。那种“和颜蔼语”的无垢言行,同他的歌和书法风格,都摆脱了自江户后期,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的日本近代的习俗,达到古代的高雅境界。直到现代的日本,他的书法和歌仍然深受人们的敬重。他的绝命歌,反映了自己这种心情:自己没有什么可留作纪念,也不想留下什么,然而,自己死后大自然仍是美的,也许这种美的大自然,就成了自己留在人世间的惟一的纪念吧。这首歌,不仅充满了日本自古以来的传统精神,同时仿佛也可以听到良宽的宗教的心声。
良宽还写了这样一首爱情歌,也是我所喜欢的。衰老交加的六十八岁的良宽,偶遇29岁的年轻尼姑纯真的心,获得了崇高的爱情。这首诗,既流露了他偶遇终身伴侣的喜悦,也表现了他望眼欲穿的情人终于来到时的欢欣。“如今相见无他思”,的确是充满了纯真的朴素感情。
【至此,川端康成都是在说禅宗带给日本人的审美意识,也是芥川龙之介说的“为了使人生幸福”的智慧。由于文章以道元的这首和歌开头结尾,那么就看看道元是如何使用这首和歌的。
日本电影《禅》是讲述道元的传记电影,其中几段与之相关。
君临天下的幕府执权(摄政王)北条时赖,他被战争中的死魂搅得苦恼万分,求助于道元。对话如下:
执权:听说你从宋(朝)回来,取回了佛教的真经。请告诉我,真经是什么?
道元:是从世尊开始,连绵不断代代僧侣传承的佛教真经,是佛教的真正教义。
执权:其他教派不也都是这么自我宣称的吗?
道元:不管你看过多少部佛经,念过多少篇咒文,都不会得到世尊的真传!
执权:那你的法门是什么呢?
道元:只管打坐,心无杂念。
执权:什么也不做,只是坐着,怎么能得到真佛?
道元:将军,您就像身处大海,却问水在哪里?
执权:什么?
道元:春花秋月杜鹃夏
执权:春天是花,夏天是杜鹃。道元,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道元:是的,是理所当然。自然而然,正是自然而然地看事物的本来面目,这就是开悟。坐禅,就是在大海中看到水罢了。不过,如果我们没认清事物的本性,即使在茫茫大海中,也不知道哪里有水!
执权:我不明白呀!道元。开悟是什么?本性是什么?
……
执权:你说这些晦涩难懂的话,对减轻我的痛苦有什么帮助!
……
执权:道元,如何才能消除这些怨灵每晚对我的纠缠?如何对付他们?
道元:消除是不可能的,只能转化他们。
执权:转化?
道元:转化的意思就是接受。怨灵的痛苦、悲伤和仇恨都是你内心的痛苦、悲伤和仇恨,你必须全部接受他们。但是,如果你不能舍弃所有私欲,便无法接受他们,也无法摆脱痛苦!当你右手掌握权力的时候,左手便抓住了痛苦。
执权:你是要我放弃权力?要知道,代理天皇行使职权,位高权重。
道元:正是这手中大权造成你的痛苦。将军,现在,正是你放手的时候了!
执权:如果我卸任,国家将会重新陷入混乱。捍卫国家的和平,正是我的职责!难道不对吗?
道元:无论多伟大的人,都不可能通过武力永远统治人民。而且,统治者如果没有和平的心态,怎么能维护国家的和平呢?您那么那么渴望得救,为什么就没有一点放弃的勇气呢!
执权:放肆!道元。寡人从来没有受过如此侮辱!(举刀向道元)道元,你是找死吗!
道元:当我来这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放弃身心。(道元开始打坐)悉听尊便!
……
后来,道元对执权北条讲道时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死期一到,不管是握有多大的政治权力,还是家财万贯,都救不了自己。人必须一个人独自面对死亡。能带走的,只有生前的行为!
道元坐化时说:在“生”的时候,“生”之外没有他物;在“死”的时候,“死”之外没有他物。
电影最后有一句旁白:学习佛法,就是了解自我;了解自我,就是为了忘掉自我;忘掉自我,就是为了证道;证道,就能身心脱落(自我解放),进而脱落他人的身心。】
良宽74岁逝世。他出生在雪多越后,同我的小说《雪国》所描写的是同一个地方。就是说,那里是面对内日本的北国,即现在的新海县,寒风从西伯利亚越过日本海刮来。他的一生就是在这个国里度过的。他日益衰老,自知死期将至,而心境却清澈得像一面镜子。这位诗僧“临终的眼”,似乎仍然映现出他那首绝命歌里所描述的雪国大自然的美。我曾写过一篇随笔《临终的眼》,但在这里所用的“临终的眼”这句话,是从芥川龙之介(1892一1927)自杀遗书中摘录下来的。在那封遗书里,这句话特别拨动了我的心弦。“所谓生活能力”,“动物本能”,大概“会逐渐消失的吧”。
【行文一直在禅宗的解脱之道下进行,却突然要转到现实,何其残酷。其实,按照禅宗的“使人生幸福”路线走,即使像《菜根谭》说的“热不必除,而除此热恼,身常在清凉台上;穷不可遣,而遣此穷愁,心常居安乐窝中”,不说日日是好日,也可以平平淡淡过一生。但文学家不是宗教家,他们必须浮出水面,到人性“黑洞”的极致处去探险,从而表现魔界的诸相。这是我们想不到也不敢去想的地方。他们是真的勇士。】
现今我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像冰一般透明的、又像病态一般神经质的世界。……我什么时候能够毅然自杀呢?这是个疑问。惟有大自然比持这种看法的我更美,也许你会笑我,既然热爱自然的美而又想要自杀,这样自相矛盾。然而,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
一休所在的京都紫野的大德寺,至今仍是茶道的中心。他的书法也作为茶室的字幅而被人敬重。我也珍藏了两幅一休的手迹。一幅题了一行“入佛界易,进魔界难”。我颇为这句话所感动,自己也常挥笔题写这句话。它的意思可作各种解释,如要进一步往深处探讨,那恐怕就无止境了。继“人佛界易”之后又添上一句“入魔界难”,这位属于禅宗的一体打动了我的心。归根到底追求真、善、美的艺术家,对“进魔界难”的心情是:既想进入而又害怕,只好求助于神灵的保佑。这种心境有时表露出来,有时深藏在内心底里,这兴许是命运的必然吧。没有“魔界”,就没有“佛界”。然而要进入“魔界”就更加困难。意志薄弱的人是进不去的。
【尽管可以向着佛界这个标杆猛跑,但艺术家终归要探索人性黑洞,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进魔界”。魔界,是欲望之都,是人生烦恼所在,也是人性中丑恶一面。川端康成小说的“虚无”“虚幻”,都是在做人性的历险。有趣的是,他的《睡美人》常常被人看做是作家的人性肆虐,其实,是他最诚实地探索人的真相。求真,是艺术家的第一要务。】
这是众所周知的禅宗的一句口头禅,若将佛教按“他力本愿”和“自力本愿”来划分宗派,那么主张自力的禅宗,当然会有这种激烈而又严厉的语言了。主张“他力本愿”的真宗亲写(1173一1262)也有一句话:“善人尚向往生,况恶人乎?”这同一休的“佛界”、 “魔界”,在心灵上有相通之处,也有差异之点。那位亲鸾也说,他“没有一个弟子”,“逢祖杀祖”。“没有一个弟子”,这大概又是艺术的严酷命运吧。
一休还吟咏了另一首道歌:
这首歌,也可以说是洋溢着东洋画的精神。东洋画的空间、空白、省笔也许就是一休所说的墨画的心境吧。这正是“能画一枝风有声”(金冬心)。
道元禅师也曾有过“虽未见,闻竹声而悟道,赏桃花以明心”这样的话。日本花道的插花名家池坊专应也曾“口传”:“仅以点滴之水,飓尺之树,表现江山万里景象,瞬息呈现千变万化之佳兴。正所谓仙家妙术也。”旧本的庭园也是象征大自然的。西方庭园多半是造成匀整,日本庭园大体上是造成不匀整。或许正是因为不匀整要比匀整更能象征丰富。宽广的境界吧。当然,这不匀整是由日本人纤细而又微妙的感情来保持均衡的。再没有比日本庭园那种复杂、多趣、细致而又繁难的造园法了。所谓“枯山水”的造园法,就是仅仅用岩石砌垒的方法,通过“砌垒岩石”,来表现现场没有的山河的美景以及大海的激浪。这种造园法达到登峰造极时就演变成日本的盆景、盆石了。所谓山水这个词,指的是山和水,即自然的景色,山水画,也就是风景画。从庭园等的意义,又引申出“古雅幽静”或“闲寂简朴”的情趣。但是崇尚“和敬清寂”的茶道所敬重的“古雅、闲寂”,当然是指潜在内心底里的丰富情趣,极其狭窄、简朴的茶室反而寓意无边的开阔和无限的雅致。
要使人觉得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利作也曾说过:盛开的花不能用作插花。所以,现今的日本茶道,在茶室的壁龛里,仍然只插一朵花,而且多半是含苞待放的。到了冬季,就要插冬季的花,比如插取名“白玉”或“伦助”的山茶花,就要在许多山茶花的种类中,挑选花小色洁、只有一个蓓蕾的。没有杂色的洁白,是最清高也最富有色彩的。然后,必须让这朵蓓蕾披上露水。用几滴水珠润湿它。五月间,在青瓷花瓶里插上一株牡丹花,这是茶道中最富丽的花。这株牡丹仍只有一朵白蓓蕾,而且也是让它带上露水。很多时候,不仅在蓓蕾上点上水珠,还预先用水儒湿插花用的陶瓷花瓶。
在日本最古老的歌物语,包括被认为是短篇小说的《伊势物语》里(10世纪问世),有过这样一段记载:
《古今和歌集》中的小野小叶的这些和歌,虽是梦之歌,但却直率且具有它的现实性。此后经过《新古今和歌集》阶段,就变得更微妙的写实了。
镰仓晚期的永福门院的这些和歌,是日本纤细的哀愁的象征,我觉得同我非常相近。
讴歌“冬雪皑皑寒意加”的道元禅师或是歌颂“冬月拨云相伴随”的明惠上人,差不多都是《新古今和歌集》时代的人。明惠和西行也曾以歌相赠,并谈论过歌。
【至此,用禅宗道理来开导作家已经多余,他们对佛法的了解绝不是居士级别。即使是芥川龙之介,也是从小在禅宗氛围长大的。】
西行在这段话里,把日本或东方的“虚空”或“无”,都说得恰到好处。有的评论家说我的作品是虚无的,不过这不等于西方所说的虚无主义。我觉得这在“心灵”上,根本是不相同的,道元的四季歌命题为《本来面目》,一方面歌颂四季的美,另一方面强烈地反映了禅宗的哲理。(讲演完毕
【看得出,川端康成一直寄希望于道元的解脱之道,而不赞成芥川龙之介的自杀。可是,在他获诺奖不到四年的1972年4月16日,按照最具艺术性的说法,川端康成在一个渔港散步时突然停电,万家灯火突然变成一片星夜,“临终的眼”从天而降,顿时此岸和彼岸合一,他终于开悟了,于是马上回到工作室,打开煤气,往生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