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必有方
(2011-06-06 21: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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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中国文化 |
每年吃粽子的时候都会想到屈原,觉得他是封建主义的回光返照。有趣的是,这回光返照却借着一样吃食留下了两千多年的念想,并将一直传承下去。
之所以称之为封建主义的回光返照,是因为在战国时代,完全礼崩乐坏,即使在贵族中间,也很少有人念及原来的封建主从关系。当时的国际大环境如钱穆《国史大纲》所说:“ 国君有国界,游仕无国界”。也就是说,除了国君必须守在家·国里,其他人都可以做游仕,在全世界任何地方就业,无所谓国家不国家。因为,国家只是国君一家的私物。韩非子是韩国的一公子,照样干干脆脆地离韩事秦,一点没有念旧的意思。而屈原却要殉死于一个已经不大喜欢他的祖国,确实表现出了封建气节;同时,也为中国的封建社会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许多年前,一直有人想把屈原拔高为爱国诗人,用来教育人民。但无论怎么牵强附会,都不能自圆其说。其原因就是,封建的“国”是一家的私物,而爱国主义是在近代民族国家的意义上才有的,即使对勉强称得上共和国的国家,也是如此。
相比较,孔子倒不讲究什么祖国不祖国的。当有人调侃他是丧家犬时,孔子欣然笑纳,满不在乎。这倒不是因为孔子周游列国找不到落脚地,而是他早就不知道哪里是家·国了。孔子是殷商后裔,周灭殷商后成立宋,孔子的先人为宋的贵族,而后移民鲁国。您说,孔子的祖国在哪儿呢?
钱穆认为:“孔子周游,其抱负并不在为某一国、某一家,故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孔子实已超出当时狭义的国家与民族观念之上,而贡献其理想于当时之所谓‘天下’。【在今人视之,孔子只在中国境界内活动。在孔子当时,则实为对整个人类之文化世界而服务也。】”我倒觉得,孔子“实为对整个人类之文化世界而服务也”这话,是没问题,但说他“实已超出当时狭义的国家与民族观念之上”,就显得“今人视之”得过了头。当时除了屈原,大家不是都“实已超出当时狭义的国家与民族观念之上”吗?
我很喜欢日本历史学家武田泰淳《司马迁:史记的世界》(初版于1943年,后多次再版)对孔子的比喻:“尽管《孔子世家》以‘丧家犬’来作象征,但更却象征着‘狼’。连可以丧的家都没有,从根上讲就是狼。”想想孔子在哪里都与弟子们成群结队的景观,倒真有些狼群的习性。只是日本人最崇拜的“一匹狼主义”,在孔子那里很少见到,反倒是在中国的游侠或道家身上有不少这种精神。
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对孔子的“远游”来说,父母是不必牵挂的,因为他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倒是“游必有方”的“方”,要十分讲究。孔子说:“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说是“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这好理解。因为,儒家思想在“危邦”和“乱邦”是排不上用场的。孔子要是一兵家,或是一政客,甚至是一商人的话,在“危邦”和“乱邦”兴许还有浑水摸鱼的机会。当然,孔子也不会入军国。即使是后来的儒家弟子,也无人入秦,帮助搞军国主义。
至于“天下有道”和“无道”,这就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了。你孔子认为“无道”的国家,别人可能还觉得有门道儿了呢!而且,诸子百家都各有各的“道”。端看你想搞什么门道儿。
钱穆对当时各地文化特点的分类,很有趣:“若以地域言,古宫书之学盛于东方齐、鲁【所谓‘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言之’也。】,百家言遍及中原三晋。【三晋之士,急功好利,率务趋时,不乐为纯粹学理之研讨。兵、刑、农、法、纵横皆在也。道家如庄、老,阴阳如邹衍,持论运思较玄远者,皆近东之士。荀卿以赵人而游齐,虽深染东方学风,而不脱三晋习气。其弟子韩非、李斯,则皆中原籍也。游秦者以中原功利之士为多,东方齐、鲁学人,少有入秦者。】”
这个分类,到今天恐怕不适用了。因为经过两千多年血与火的洗礼,各地的文化特点都发生了变化。但不同地区有各自的特点这一点,是没问题的。只是在目下,很难实事求是地进行研究。战前,日本人曾经在我国东北地区搞过大规模的调查,其中对当地的文化特点归纳出一个关键词(字):匪。如兵匪、官匪、警匪,甚至还有学匪,而不是叫学阀或者学霸……这种评价是充满帝国主义特色的,我们坚决反对。但就我所目睹的北京三十多年的建设而言,我在靠苦力谋生的民工大军里,从没听到过那熟悉的东北口音。顺便说一句,我自己身上也流着纯正的东北人的血。
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最终由只讲究功利和谋略的法家收官;而列国纷争也最终大一统于秦。钱穆写道:“秦之富强,得东方游仕之力为多,如商鞅、张仪、公孙衍、甘茂、范雎、蔡泽、吕不韦,皆东方人也,彼辈皆不抱狭义的国家观念。”看来,不但是政客,就连官商这类只为牟利之徒都扎堆入秦了。由此,秦的政治品格可想而知。
真正的儒家理想,即使在孔子那个时代,也是一个不可为之的事情,更别说是反封建的专制社会了。“孔子”,只是一块不断被异化的、在当权者手里摆弄来摆弄去的招牌。不过,我还是很看重这种理想给孔子带来的力量。他老人家从55岁开始,坐着牛车,奔波于列国间近十四年,而我自己还不到50岁,就没有了创业的勇气。这说明,我身上已然没有了孔子的血脉。真不好意思慎终追远!
现在,海外的游子们又如丧家犬回家似的回来报效祖国。看着五花八门的引进人才热潮,我只有一个祝愿:但愿土八路的儿孙们别再用关门打狗、堵笼抓鸡的看家本事,对付兴冲冲的他们啦。
斯宾诺莎说:“所有伟大事情之难以实现,一如其难以找到。”这话也道出了“游必有方”的难处。真是诸事无常,人生如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