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为顾彬先生辩诬(一)
(2014-03-10 16:2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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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意障碍中国人史纲先生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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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问题不少,顾彬的优点,却也不容抹煞,例如,他的清醒的怀疑精神,自觉的批评意识,直言无忌的率真个性,德国式的做事认真不苟的态度。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仅很少跟在中国的“娱乐媒体”和属于“摇尾系统”的批评家后面,说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昏话,说让人听了脸红的好听话,而且对那些人人皆知但并无几人敢说的问题,他也敢言无禁忌、一语道破。
■刘再复这次的“驳顾彬”,很有一些时无英雄、勉力而为的悲壮意味。然而,他实在是找错了对象。顾彬,一个势单力薄的汉学家而已,即便“太嚣张”,谅他单枪匹马,也很难“如此践踏中国的文学赤子与当代文学的整体成就”。刘再复倘若真有登车揽辔、澄清天下之志,那么,他应该将批评的目标,对准当代中国泛滥成灾的“消极写作”和“吹之捧之”的文学批评。
我对研究中国文学,尤其是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西方学者,向来心存敬意,也心存疑念。在我看来,西方学者与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之间的距离和隔膜,几乎是难以克服的,而他们对中国文学的评价和“评奖”,也就不宜拿它太当回事。深刻地认知中国文学,准确地评价中国作家,绝非他们所能胜任的工作。
西方人与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的这种几乎难以超越的隔绝,首先是由文字的阻障造成的。汉语是一种深度化的语言,内在的语境关联复杂而精微,在表层的能指之下,隐含着难以明言的“暗示”,一种几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而要养成对汉语的“意会”的能力,非寝馈多年,口诵心惟,从容含玩,不能至也。其次,要理解和评价中国文学,需要对中国社会与“中国心情”,有深入的了解和体认,而中国社会的性状和中国人的心理,复杂幽渺,非长期侵染其中,非有感同身受的体验,是根本无法认识和理解的。例如,素来以批判的态度研究“规训与惩罚”问题的福柯,竟然对中国的“群众专政”和“血腥暴力”,大加赞赏,认为这可以“教育群众,给群众以政治的训练,开阔群众的政治视野,丰富群众的政治经验,以至于群众自己就可以决定:‘我们不能杀这个人’或者‘我们必须杀死他’”。(郭建:《人还活着,他已经死了:一个中国人眼中的福柯》,《万象》)福柯之所以会说出如此逆天悖理的“胡话”,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对于中国,他实在太过隔膜,对于中国社会的真实情形,也实在太过无知。而一个西方人,即使在中国生活了很长时间,有可能依然无法融入中国社会,依然无法真切地观察中国,依然无法把中国人看明白。鲁迅就在1933年11月15日致姚克的信中,批评赛珍珠的 《大地》 说:“她所觉得的,还不过一点浮面的情形。”要知道,赛珍珠出生不久就来到中国,在中国生活了将近四十年,是“自谓视中国如祖国”的。
至于那些跟着中国的文学时尚跑的西方“汉学家”、“翻译家”、“女评委”和“诺奖评委”,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认识,就更加浮泛和浅薄,而他们所表达的,也不过是“一点浮面的情形”。通常,中国的媒体炒作什么,西方的译介和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汉学家,就关注什么,就会对什么感兴趣。从早期的《废都》《上海宝贝》,到前些年的《北京娃娃》和《狼图腾》,从试图超越现实主义而又“魂不守舍”的阎连科,到叙事方式极端恣纵、猥杂佻脱的莫言,都是西方汉学家、翻译家和大奖“评委”浮慕的对象。
在欧洲的汉学家中,顾彬无疑是一个另类。他固然也说错话,也说“大腔子话”,例如,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次国际学术会议上,就曾经一边慷慨地吹捧“大陆文学”,一边随意地贬低台湾文学;例如,他在2004年第3期的《当代作家评论》上谈“王蒙的幽默”的文章,就有些自说自话、不着边际;例如,他在接受“德国之声”访谈的时候,就看不到中国当代作家“语言不好”的“最大的问题”,恰在于他们读中国古代的经典作品太少、太浅,而不在于“外语不好”;例如,他有时会情不自禁表现出一种“西方中心主义”的文化优越感,喜欢说自己对中国文学有多大的恩德,全然不知道中国古人“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的道理;全然没有意识到,这种施恩者的沾沾自喜的良好感觉,往往会成为文学交流的隐性障碍。
然而,尽管问题不少,顾彬的优点,却也不容抹煞,例如,他的清醒的怀疑精神,自觉的批评意识,直言无忌的率真个性,德国式的做事认真不苟的态度。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仅很少跟在中国的“娱乐媒体”和属于“摇尾系统”(语出柏杨《中国人史纲》)的批评家后面,说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昏话,说让人听了脸红的好听话,而且,对那些人人皆知但并无几人敢说的问题,他也敢言无禁忌、一语道破。例如,他对《狼图腾》就没有好感,认为这部被炒得热闹一时、几乎家弦户诵的小说,如果在德国,“就会被认为是法西斯”,“这本书让中国丢脸”;例如,他绝不跟风趋时,对获了“国际大奖”的高行健与莫言,都有极其尖锐而又极为准确的批评,———正是对两位“诺奖”获奖作家的批评,给顾彬招来了敌意和诋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