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看病的医生(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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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看病的医生
萧
老中医王炳荣有好几年不看病了。不管是天王爷的老子二郎神的爹,他都不给号脉开处方。整天价不是提个酒壶,就是拿把锄头,务弄从四面八方搜腾旮旯找来的花草。花的品种倒不少,但名卉贵品却不多。
花园就是他自家门口那块地方,原先不怎么大,自从他不看病了,就把院子扩大了:垣墙周围的树砍了,树荫下的韭菜、大葱、大蒜移了,槛沿坎下面二尺远的地方开了。为了种花草,王大夫真花了心血,可是,他就不让那些青青的苗儿发花。可能是怕那些碎娃儿们摘,或者是怕应酬那要花的姑娘、媳妇们。总之,一有花苞,他就用修得长长的指甲把它们断送了。只是白白的杭菊花除外,每年秋天总是白云一般,好些人都来要,王大夫也不心痛,来者有份,都给包上一包,让回去代茶喝,并嘱咐其功能:消肝明目,除热疏风。
对于一个在专业上有成就的人来说,如果让他放弃专业,那么他心灵上必然受了创伤,王炳荣大夫的医术在方圆百十里地是很有名望的。以前在区医院里,他每天总要接待百十号病人,连一些大干部也慕名而来。
那还是公元一九六五年的一天,老中医王炳荣像往常一样在门诊部上班,挨着队上来一位四十多岁,体魄肥大的人,像对待每个病人一样,他一边听患者自述病情,一边用他那修长指甲的指头,按在对方的手腕上,然后睁开微闭的双眼,说出病因,开了处方,讲了用何药做引子要注意的事。对方反复问会不会是高血压,或者心脏病,或者其它什么病
原来副厅长慕名而来看病。还怕王大夫知道自己身份,拘拘束束不敢下药。便和别的病人一起排队上来让他瞧脉,不想王大夫给他开的药价值仅四角七分钱。副厅长不高兴:“哼!我的病才值四毛七。乱弹琴!” 便差人去通报了身份,谁知,王大夫不买账。副厅长更是有气,找到院长,表明身份,讲明情况,吓得院长忙去问王大夫。王炳荣说:“他是内寒外热引起心悸多梦,用附子理中汤加减,温中疏热以安神补心, 想来不会有错。”院长很相信自己的医生, 便让王医生重写了处方,到划价处,院长让划价员将四角七分改写成四十七元,然后按处方拣了两剂,副厅长见发票上是四十七元,自语道:“这还差不多。”不久副厅长秘书写来了信,说:“服了王医生的药感到很好。”赞扬王大夫是“妙手回春”,鼓励他“更上一层楼"。王大夫付之一笑,丢在脑后。而这件事也作为人们饭后之笑料传了出去。
到了一九六七年,史无前例的大革命进入到“夺权”阶段。一切都显得紧张,市场上连火柴、食盐都买不上了,更不要说医院里药拣不齐。王炳荣的病人在背地说:“如今吃了他的药不应了。”有的人当面问他,王大夫只得解释:“我如今又不能按病开药,而是按药治病,这么大个医院,中药只有几十样了,咋能治病!
这一解释,王炳荣招祸了,人家造反派说他诬蔑大好形势,说王炳荣没有真本事,他的声望是沽名钓誉得到的,因而挨了批,站了凳子。许多原来的病患者不服气,拿自己作证,王大夫的名望是大家给的。他的徒弟们不服气,拿出他在刊物上发表的东西
王大夫被开除回家后,找他看病的人仍然很多,那些造反派一看,他还是那么红火,
一次,他看了一个必须他去看的病人,使王大夫得了更大的惩罚。
和他同村的原区医院刘五存院长,在一次挨斗会上被干劲冲天的造反派当胸打了几拳,当下挺倒,只得让人送回家,一家人哭得不得了。王炳荣一听到消息,像忘了禁令,立即赶到刘家。
刘五存院长虽是个胆小人,但工作上任劳任怨,院里多年来被他调配得熨熨贴贴。他和王炳荣有着深厚的交情。四十多年前,刘五存的父亲收了王炳荣为徒弟,二十多年前,刘五存又拜了王炳荣为师,年轻人进步快,解放后不久就当上了院长。那位副厅长来看病的后半截事是他做的,所以,也吃了大亏。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一次,刘五存被打得不轻,胸腔上只见紫黑的瘀血块,连咳嗽一下都痛得他汗珠满额。王炳荣看后,当下找了盅烧酒,点燃后,伸手蘸起带蓝色火花的燃酒在胸膛给擦了一阵,后开了方子:桅子、红花、破血丹、透骨消研末与小麦面和糊外敷。
刘五存的胸腔好了,王炳荣却因此进了学习班。这期间,有人“请”他看过一次病,是一位“飞鸣嘀”战斗队的司令,从外地缴获的“战利品”中,弄了些人参、鹿茸补身子,那知才吃了三次,便给补“实” 了,上不得进,下不得出,全身发肿、肚皮鼓胀,脸面肿得将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几个大夫也未给看好,于是,便记起了王炳荣。老头子太拗了,本来只要他大笔一挥,来个将军药带头,攻下药齐发,不难肚皮不瘪,虚肿不退。可他偏偏说:“我今生在世永不给人看病!” 自然,他在学习班里就受了更多的苦,被批得没有一点颜面了。
王炳荣真的不看病了,三年学习班出来后,谁找他看病都没指望。有人说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绳头。”他倒不这么想,要不咋又教小儿子又学医呢?王大夫是这样思索的,中药这东西,都靠山上长咋行,中国这么多人,一年吃中药不晓得需要多少?要想都保障,确实也难,咱自个儿栽种些,摸索些经验,后代人就省力了。所以,他砍了树,扩了院子,种上了草药。眼看小儿子念书到了高中尽头,就让他跟着自己学种药材、
到了如今,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五年,全国学习专政理论,对资产阶级要全面专政。
还是小儿子聪明,他提出把自留地的麦子犁了,把药移过去。为这事,大儿子和媳妇一起同老大夫干了一仗,虽然他用父亲的绝对权威取得了胜利,但心头也隐隐作痛!正“蹭蹭”拔节的小麦是到口的馍馍呀,生产队的标准就那二百几十斤,不够吃的部分全靠自留补哩,他本来想硬顶着不交院子, 还是老队长劝说后他才下了决心。老队长说:“荣哥,啥事来了,你只看开头汹汹,就得顺一下。你不交院院,自己要吃亏,队里也要招祸,他们不走,咱们不得安宁。”
为了自己的事业,王大夫硬着心犁了麦子,和小儿子一起将院子里的药苗小心地移到了自留地。哪晓得还没等苗苗换过疫,上面命令又来了,要搞过渡,自留地实行统一代耕。这一下可把王大夫真给怄倒了(药苗没有地方再移了)。
六月的天,娃娃脸,前一天还下着大雨,今来又是骄阳似火,正当上午,田野里一丝风都没有,大地上散发着蒸人的热气,干活的人们都回村了,王大夫瞅空一个人慢腾腾走到自留地,蹲在药苗的行间,抚摸着绿油油的苗儿,他将脸紧贴在一垅苗苗上,像亲自己的孙子,揪下几片叶子放在嘴里嚼着,涩苦的味道他像毫无感觉,眼泪却顺着鼻翼滚滚而下……。
(作者在县科委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