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忧伤的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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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文学作品 |
2009年,曾在一本研究史料中看到:一百年前的清朝末年,哈尔滨曾经发生过一场震惊中外的大鼠疫。
当时的哈尔滨因中东铁路贯通,人口近十万人,且多数是俄国人。由流民捕猎旱獭引发的鼠疫,最早出现在俄国境内,其后经满州里蔓延至哈尔滨。到了1910年底,已呈现失控状态。最终鼠疫爆发在人口只有两万多的中国人聚居地傅家甸,死亡者高达五千余人!居民惊恐四散,为防止鼠疫扩散,清政府下令关闭东北向内地的唯一通道——山海关。当时,中国还没有有效的鼠
疫防治经验,风雨飘摇中的朝廷,派来了北洋陆军军医学院帮办伍连德任东三省防务总医官。这位青年医学才俊虽然是英国剑桥博士,但作为甲午海战英雄的后人,他骨子里流淌着浓浓的中国血脉。
中国总医官伍连德到达哈尔滨后,在最短的时间内,通过解剖和病理分析等一系列科学手段,在全世界首次提出肺鼠疫概念。指出当时的鼠疫是肺鼠疫,通过动物、飞沫及呼吸道传染。这一观点遭到已在印度防治过鼠疫的俄国鼠疫专家的强烈反对。俄国专家认为:世界已知鼠疫均通过跳蚤、老鼠等动物传染,没有听说有飞沫传染和肺鼠疫,拒不执行防疫措施。直到这位俄国鼠疫专家通过呼吸道被鼠疫传染而暴亡,在世界医学界引起了极大震动。才使医学界肯定了伍连德在世界医学史上第一次提出的肺鼠疫的概念。
伍连德到任后,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进行了中国第一例人体解剖。掌握了鼠疫的第一手资料。其后,伍连德采取了一系列科学的防控措施:呼吁民众佩戴口罩,调动陆军封城。对鼠疫发生地——哈尔滨的曹家甸进行封锁、隔离。将所有居民分为红黄蓝白区进行隔离,各隔离区居民只能在区内行走,各区之间人口不得流动。只有医护人员及警察经批准才能跨区活动。将患者分为疑似病例、确诊病例隔离区分片救治(100年后,北京非典时期,采取了同样的防治措施)。因为地面冻结严重,无法刨坑,死亡的患者无法土葬,为了防止暴露在荒野的尸体成为鼠疫传染源再次使疫情漫延,伍连德报请朝庭,冒天下之大不违,在大年初一的年关之际焚烧了3000余具因感染鼠疫而死亡的病人的遗体,切断了传染源。以极大的勇气,冒着可能引发国际争端的压力,顶着教会干预、外国人员抵挡等重重阻力,强制隔离躲在天主教堂里互相传染鼠疫的300余名传教士及信徒。动员中国军民,在零下三十多度天寒地冻的哈尔滨,与鼠疫开展了一场生死博斗,最终以全城四分之一人死亡的代价,战胜了病魔,上演了一曲感天动地的壮歌。
http://s11/mw690/001s2t1Lgy6FgoWgCHUda&690哈尔滨大鼠疫发生的年代,正是清王朝走向灭亡的时段,力挽狂澜、以医学救国的英雄伍连德和他的英雄事迹,连同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仿佛也随着清王朝的消亡而一度被历史淹没。中国历史推重创国立业、纵横驰骋、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青史留名的更多的是那些影响了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豪杰。以科学救国、为人民带来福祉的英雄宣传和认可度并不高。
当我看到这段史实,在震惊之余也敏锐地感到:一百年前那场震惊中外的哈尔滨大鼠疫,是一部极有内涵的长篇文学作品的素材。这种本身就具有波澜壮阔内容、沉实厚重史实的素材,是作家们求而不得的重大题材。如果有笔力,以此素材创作长篇小说,将会事半功倍。
但若真的要将这一素材收集整理,了解事件发生的背景、在依据史实的同时,掌握当时生活百态、世情风俗、将事件融入作品人物,以人物经历塑造和述写反映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不但需要有深厚的写作功底,光是收集当时的史实和细节素材,都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更何况,一百年前哈尔滨及清朝的相关史料,要上哪里、又怎么才能查阅和查到呢?实现的可行性基本不大。因此,这一念头只闪了一下,也就放下了。只是,这一想法还一直记得。
2011年,偶然见到一期《长篇小说选刊》,上面刊发了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黑龙江省文联主席、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著名作家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白雪乌鸦》。其内容,就写的是那场哈尔滨大鼠疫。原来,迟子建已经关注到这一题材,并以一百年前哈尔滨大鼠疫为背景,将这一事件写成长篇小说了!作家的敏锐性和写作功力,令人赞叹!
我没有怎么看过迟子建的作品,因为她的小说大部分都是现实题材,我感觉太沉重了,不太喜欢看。而且,她写作的风格,是那种含蓄、内敛,压抑沉静的。与我喜欢的不是一种类型。更因为在第一次读她的作品时,看的是她获鲁迅文学奖的作品《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写的是作家失偶后对生活丧失了一切兴趣。流离到一多家煤矿的小镇时,发现房东女主人因其夫下井的煤矿发生爆炸,矿主怕死亡人数过多追究法律责任,就付给女房东巨额封口费,让女房东将其夫的遗体冻藏在冰柜里的故事。那种构思的奇巧,对险峻题材的把握,尤其是情节的离奇和结局的惊竦,令人震惊得久久难以平静!虽然迟子建的文笔很好,作品也很优秀,但因为她写作的题材太沉重了,让人精神上简直难以承受!看完之后,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头,压抑得简直喘不过气来!生活本身就有这么多磨难,实在不喜欢在烦嚣的生活之余,再多看死亡话题,背负这么沉重的阅读。加上迟子建的作品中,有近四分之三的篇目涉及了死亡的命题,既有对人生死亡的直接叙述,也有对逝者的追忆,有生死相隔的灵魂交流,也有对生与死的直接思索。死亡简直成为她所独有的话语模式。因此,也就不喜欢,不再怎么看她的作品。后来,她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荣获了茅盾文学奖,虽然向往,但因害怕看到她那沉重的题材,也就失去了阅读的兴趣。
见到《白雪乌鸦》后,本来一直关注的题材,被这么著名的作家写了出来,深感意外而又好奇,想知道作家是怎么表现和把握这一素材。但鼠疫这种题材让人觉得恐惧,在阅读时心理总是有排斥的感觉。拿着那本书,觉得仿佛手上都沾染了病菌,看完还要洗洗手才能放心。虽然明知是心理作用,但也因此总没有看下去。
一天闲来无事,下定决定将这部作品仔细学一下。
很意外的是:在讲述哈尔滨大鼠疫的《白雪乌鸦》中,迟子建没有以抗鼠疫英雄、东三省总医官伍连德、哈尔滨道台于驷兴为主角。在这么重大和悲壮的题材里,没有震撼人心的冲突和慷慨激昂的情节。而且,也没有在小说中突出伍连德、于驷兴力挽狂澜,以顽强的毅力、非凡的胆识,出生入死地带领哈尔滨民众抗鼠疫的英雄事迹。而是将更多的笔墨突出了作家虚构的商人傅百川、马车夫王春申、妓女翟芳桂、点心铺的女主人于晴秀、出宫的太监翟役生、活泼可爱的顽童喜岁等。将一个波澜壮阔的宏大题材写得这样波澜不惊,温吞柔弱,就像把一名视死如归的英雄的悲壮事迹写得零散而普通一样,多少让人有些失望。或者说,迟子建的写作表现手法,与一般常见的塑造英雄事迹时的英勇悲壮、慷慨激昂,有很大的不同。
据了解,为写这部作品,迟子建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将黑龙江图书馆能搜集到的1910年哈尔滨大鼠疫的资料,包括伍连德在鼠疫之后撰写的《东三省疫事报告书》的影印本、中文及日文商品广告、马车价格、米市行情、自然灾害、街市布局、民风民俗……做了详尽的笔记。搭起写作的扎实框架。用了很长时间在鼠疫带来的黑暗的心情中艰难写作,心里也同样承受着鼠疫的重压。感觉每天都在送葬,耳畔似乎总萦绕着哭声。作家也被无际的寒冷和黑暗卷入,写得沉重而痛苦。
http://s4/mw690/001s2t1Lgy6FgoWmdUv53&690在迟子建笔下,灾难的残酷与生民的苦楚、鼠疫与死亡既然是不可改变的,那就直面视之。《白雪乌鸦》中,鼠疫的凶猛及死人无数、医官伍连德殚精竭虑地迎击鼠疫、以及为消除病菌传染源而不得不焚尸等情景,触目惊心,憾人心魄。在鼠疫中,生命脆弱如风折枯草。这脆弱不仅体现于生命的易逝,也包涵有人性的灰暗、个体的孤独无助、对病魔未知的恐惧。但是,生命的脆弱也使人们有了比平时更强的凝聚力。官民之间、亲友之间、邻里之间、朋友之间、甚至日常的仇人之间……在灾难来临之际,人性的力量使民众守望相助,万众一心抗击鼠疫造就的灾难。只是,在迟子建的笔下,这种反击是坚韧和隐忍的。迟子建用冷峻的笔墨拔开累累的白骨,去探寻历史深处那如磷火般的微光,用风吹起的涟漪、藏在波痕里的阳光、鸟儿意外脱落的羽毛、岸边柳树的影子及云影……那些细如微丝的灾难中的平和之气,将那缕死亡阴影笼罩下的生机勾勒出来。使整部作品有一种温润之色贯穿始终。整部作品哀而不伤,满含英雄之气却并未激烈渲染,而是在温暖里流露出一种尖锐和哀愁。迟子建的笔墨,没有突出在伍连德、于驷兴这些英雄人物身上,而是对那座底层人物聚居的曹家甸倾注了沉郁的情感。作家以满含深情的笔墨将精神的尊严不仅给予了苦难中的人群,也深深地给予了自己的故土——那座承受着无数辛劳和灾难的城市。
《白雪乌鸦》摒弃了宏大叙事,在鲜活的生活气息中上演了历史上这凝重悲伤的一幕,在温情的底色下渲染灾难的深重惨烈,其衬托对比触目惊心。详实的生活场景和“非英雄”式的人物塑造将时代的痕迹与历史的真实蕴涵其间。
既不回避苦难与悲壮,也不愿作赤裸无遮的展示,迟子建以温情与伤怀之笔的叙述,虽无昂扬的激情,但其低眉的静默也蕴涵着一种力量。作家在盈满泪水但又不失冷静的叙述中,超越表象的痛苦,直抵命运的本质。
将骨子里的真诚与坚忍执着赋予笔下的一切生命,低婉忧伤而别具一格。这种沉郁隐忍与我们习惯的慷慨激昂、惨烈哀怨表现有所不同,也许是作家的写作风格或性格所致,但也体现了宏大题材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以及作家内心的悲伤与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