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柴火(散文)
(2023-04-09 10:3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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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柴火(散文)
柴火,柴火,缭绕出人间烟火,也承载着我的苦痛。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们那里不知咋的,一年四季脸朝黄土背朝天地拼命干活,可不仅粮食不够吃,连做饭的柴火也不够烧,多数人家一冬一春的都指望过河砍柴烧。
我从十三四岁起,就挑起了砍柴的担子。我家柴火堆的高矮、大小就主要靠我来维系。虽然一斤柴火值得一两分钱,但有时候还要砍些柴卖了,换点油盐酱醋和零花钱。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我高中毕业才算彻底摆脱。
那时,在村里偷鸡摸狗的事儿我们这些毛猴子可没少干。东家的枣子西家的桃子,别人菜园里的黄瓜嫩茄子,还有生产队里的西瓜香瓜红薯,但凡能塞进嘴里填饱肚皮的就去摸,且从不言偷而视作儿戏。
在汉语字典里,“偷”字是个贬义词,注释为暗中拿人财物、偷东西的人或瞒着人等。我年少时,就有过一次偷柴火的经历,至今记忆犹新刻骨铭心。
我读补习初二时,17岁,上学三心二意、吊尔浪荡的。堂侄耀华比我大四岁,高中毕业在家务农。临近腊月的一天,耀华跟我说,“小叔,明天我们过河砍柴去?”我说,“咋不行,反正就是胡球混。”
第二天清早,母亲做好了饭喊我起来,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天还是黑黢黢的。我扒拉完饭,叫起隔壁的耀华向村东的渡口摸去。我们拢着双手,胳膊弯里抱着扁担,扁担上拴着基绳、镰刀和草腰子,咣里咣当地响了一路。扁担当头挂着一个黄挎包,装着用报纸包着的“懒塌巴”(一种馍馍)。
星星还眨着眼睛,地上铺满了霜花,刺骨的寒风冻得耳朵生疼。到了河边码头上,黑压压地坐满了一船人,“咚咚咚”(机帆船)便把我们送到河东。
走过一片沙滩,穿过几个村庄,我们来到高耸的山脚下,太阳这才山凹里冒出半个脑袋。漫山赤橙斑斓,时有溪流潺潺,可是我们却没有心情去看风景。
东山不大,皆为丘陵,几十百把米高,绵延不断,都属于附近生产队和劳改农场的。我们只能在边坡沟坎上砍一些山茅草和荆条之类的,且要拣干透了的砍,否则湿了太重,一担挑不了多少。近处的柴火早被我们扫荡一空,只有不断地往深山里面拱。
那天,太阳升到两杆子高的时候,我们一如往常地找到一处山势不算险峻但柴草比较丰茂的地方,放下家什,扎了营地。往手心里吐了口吐沫,一只手揽着柴草,一只手握紧镰刀,“唰、唰”地砍了起来。
山风熹微,太阳和暖,我们埋头砍着,身后很快堆了一溜趟柴火。就在我们稍事休息,四下里想找口水喝的时候,突然发现山坡上的松树林边,堆着一堆像柴火的东西。出于好奇,我们便迂回过去,围着那堆东西转了一圈。原来是犯人们(劳改人员)用茅草沤的肥,横七竖八地堆得像座小山丘,有的盖着泥土,有的裸露着。伸手拽出一把瞅瞅,已经开始腐烂,但勉强能够用来烧火,我们不免一阵窃喜。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呵斥声,“干什么的,快滚远点!”我们急忙溜了下来。这以后,时不时地有穿着灰色衣裤、背上有一行白条的犯人过来转转,好像有意识地防着我们。
我们砍着柴火,心里犯起嘀咕:我们当做宝贝的柴火却被犯人们沤了肥,还要一把一把、汗流浃背地去砍。
“偷他个狗日的。”我突然恶狠狠地冒出一句。耀华不假思索地附和道,“是啊,放着现成的不捞白不捞。我们先砍一担寄存到你河东舅舅那儿,再转回来搞一担。”
“我们这是在偷人家的东西,放到我舅舅那里去合适吗?”
“没事儿,我们又不给他添啥麻烦。我们一天赶两趟,省时又省力,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啊!”
古人云,人之初,性本善;又曰: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我第一次把“偷”字安在了自己头上。
我们一边砍着,眼睛却瞟着那柴火堆。到了中午,我们趁犯人回监号吃饭的空档,试探着偷了一些柴火。虽然吓得有点手脚忙乱,心里“嗵嗵”地直跳,但比砍起柴火来快多了,也轻省多了。
我们很快凑够了一挑柴火,就急猴猴地往山外赶。中途歇气时,我们边吃着“懒塌巴”,边商定着下来的行动。
河东舅舅是母亲的堂弟,住在山边的余家棚。以前我和二哥来拜过年,舅舅家还算热情,即使隔河动水也还在往来。估计三四点钟到了舅舅家,我比较木讷,不经事也不会说话,含糊其辞地说了一下,耀华则爷长爷短地打着圆说。看得出舅舅古铜色干瘦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也没说多的话,就将中午剩下的饭菜热了热。我和耀华一人扒拉了一大碗,就扛着砍柴的家什又进了山。
那时我们没有手表,完全根据太阳的高度来估摸时间。平常砍柴时,我们必须抢在天黑前过河,否则船老板收了江,码头上就一片沙滩,没有什么遮挡物,只能在那吃沙子喝西北风。
我们返回白天砍柴的地方,已是夜幕四合,月亮慢慢升了起来,山野里还能看得清轮廓。我们见四周静悄悄的,料定再也无人,就连刨带拽地撸起柴火来,不大一会儿就各自捆够了一担。
这时,耀华凑到我跟前,说:“小叔,反正咱们也没地儿睡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连夜挑它两担。”我顿了顿,“你娃子真是心狼,莫把老子累死球了。”
我嘴里说着这话,心里却翻腾开来。平日里砍柴,有时要攀爬到山崖边去砍,有时要钻进荆棘丛中去砍,双手、胳膊还有脸都被挂得一道一道的血印。有时候,不小心闯进了农场的林地,被管教干部或犯人们撵得鸡飞狗跳的,恨得牙痒痒,也只能远远地骂一句,“个狗日的劳改犯!”
想到这里,我咬了咬牙横下心来,“干!”
第一趟是上半夜,还比较顺利。那条路走过好几回,搁在白天里,哪是羊肠小道,哪是沟坎梁子,哪里该拐,哪里该绕,都看得清透,但在晚上须得小心翼翼,否则崴了脚,滚了坡,那麻烦就大了。三两气挑到山下,我们才放下担子歇息了一小会儿。想到还有一趟,挑起担子便连走带跑起来。
到了舅舅屋后,我们轻手轻脚地卸了柴火,转身又朝山里奔去。夜也沉了,山野里很寂静,到处朦胧一片,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或兽叫,“嘎——”“嗷——”,令人头皮发麻。有些阴影的地方或坑洼不平,只能探着脚走。有的地方狭窄挑着柴火须侧着身子才能通过,速度很慢,步履蹒跚。贴身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不知湿透了几回。砍柴和走路时还好,只要稍微停顿,寒风一吹,直打冷噤。
沿着山边有一条小河沟,河沟里是山上溪流汇聚而来的水。以前每次过河砍柴,我们都是早出晚归、一天一担,所以只带一顿饭、三四块“懒踏巴”的样子。这次再下山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急忙掏出预留的“懒塌巴”,已是凉冰冰、硬邦邦的,三下五除二地啃了,又摸索到沟边,掬起刺骨的冰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然后瘫坐在地上再也不想站起来。
河沟边的那条机耕路,只有五六里长,搁在平时一两气的功夫就撂到了,可这天好像总是盼不到头。最后还有一两里路,我实在无可奈何,还是耀华转回来接替我挑到的。
等捱到余家棚,已是鸡叫三四遍。再不敢去打扰舅舅家,我俩就蜷缩在村前的稻草堆里呼呼地睡了起来。直到被冻醒,天已麻麻亮。这时身上汗干了,衣服紧贴在肉体上,裸露在外的皮肤瘙痒难忍。我们根本顾不了这些,忙不迭地将柴火往渡口转移。从余棚村到渡口五六里路,我们一担一担、一段一段地往前腾挪,竟用了大半天时间。
那一个昼夜,我们翻了几座梁,越了几道坎,跨了几条沟,跑了多少路?我记不清,也数不清。2014年12月,我到东山访旧时,跟农场相关人员聊起此事,他们都很诧异,说那段路至少有二三十里远呢。
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既矮小又瘦弱,体重不到八十斤,而耀华是个棒小伙、大块头,跟在他屁股后面颠,一担要挑八九十百把斤,两天一夜连砍带偷了三担柴火,简直是把我累垮了,尤其上山容易下山难,加上连续的奔波,一遇到下坡腿肚子就直打颤,有两回差点摔下山去。
上船后,我倚在船舱上,眼睛耷拉着,胳膊腿子酸疼,浑身像散了架似的。过河后,正好赶上砖瓦厂在收购柴火,我们便把那些柴火全给卖掉了,因为那柴火毕竟沤过,自家烧火做饭不熬火。我虽然获得了五块六毛钱,是我小来独自挣的最多的一次,但一想到那件事多少有些不光彩,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说实话,我在农村生,在农村长,在乡里我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可那一次让我真正品尝到什么是生活的熬煎与无奈,领悟到什么叫饥寒交迫和精疲力竭,而往往被生活的重担所压迫的人,要么被压垮趴下,要么选择负重前行且加快步伐。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以至于养成了勾着头、弓着腰、连走带跑的习惯,生怕晚一步就赶不上最后的渡船似的。
再以后,粉碎了“四人帮”,恢复了高考制度,我像在黑夜中看到了一丝光亮,毅然踏上了漫漫求学之路,离开了那个连柴火都没有烧的地方。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但每每想起那晚偷柴火的情景,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头,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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