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迟子建、毕飞宇、付秀莹论短篇小说
(2012-12-24 11:54:51)
标签:
转载 |
迟子建
短篇小说舞台不大,所以作家在起舞的一瞬,身心要在最佳状态,既要有饱满的激情,又要有气定神凝的气质。不要以为舞台小,它的天地和气象就小了。在小舞台上跳得出神入化,大世界的风景就妖娆呈现了。你在与天地交融的时刻,会觉得脚下的流水与天上的银河连为一体了。你既是大地之河的一簇浪花,又是天河中的一片涟漪,晶莹剔透,遍体通泰。而这种美妙的感觉,在长篇的写作中几乎很难感受到。
短篇小说像闪电,平素隐匿在天庭深处,一旦乌云积聚,人间的黑暗和沉闷达到了一定程度,它就会腾空而起,撕裂乌云,涤荡阴霾,让光明重现。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读好的短篇,会有如沐喜雨的感觉。
毕飞宇
我很在意短篇小说的调性,在我的小说主张里,没有调性就没有短篇。可是,什么是短篇小说的调性呢?我其实也说不好。唱歌的人都知道,任何一首歌都有它的调式,E调或者F调。离开了这个调式你是没法唱的,高音上不去,要不就是低音下不来。有些不讲究的人是这样唱的:遇到高音或者低音——他应付不了的时候——突然变调,许多人都遇到过这种骇人听闻的场面。
写短篇就如同唱歌一样,唱得好不好可以先放在一边,但是,调式不能出问题。当然,写短篇毕竟不是唱歌,失去了调性远远没有唱歌那样触目惊心,况且小说的调性也不像歌曲那样“刚性”。可是话还得说回来,统一的调性对短篇小说的整体性而言依然是至关重要的,我至今没有读过一篇失去了调性的好短篇。《米格尔大街》和《彷徨》是两个极端的好例子。
除了调性,我还在意短篇小说里的“倒计时”。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我第一次从契诃夫那里领略了短篇小说的魅力。他的《凡卡》就是“倒计时”的,仿佛只有短暂的10秒钟。契诃夫在《凡卡》里用他悲怆的音色说道:十、九、八、七,你不由自主就紧张起来了。伴随着凡卡的命运,契诃夫在继续:五、四、三、二,然后呢?当然是“乡下爷爷收”。小说到了这里其实就归零了。是的,归零,你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无家可归。好的短篇小说似乎都有这样的特征,它冷不丁在你的心窝子里头来那么一下,你都没有来得及预备。
老实说,我不太相信短篇小说的自然性,我一直认为好的短篇是人为的。那么小的一个东西,一定有它的技术成分。“自然性”是什么?随心所欲?这是一句很不负责任的话。就我们的认知而言,正如哈耶克所说的那样,自然性是“理性不及”的——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如果我们果真有能力知道短篇小说的自然性在哪里,那也绝对不是因为我们的随心所欲,而是因为我们有了大量的阅读、大量的思考和大量的训练。
付秀莹
然而,这也正是短篇的迷人之处。仿佛一场激情丰沛的短兵相接,激烈的、燃烧的、本能的、高强度的,它的刺激性在于它的挑战性,它的魅力在于它的冒险性。尘埃落定处,一个漂亮的短篇出世,这是对筋疲力尽的写作者最好的嘉奖。
倘若有人仅仅要从短篇小说中收获一个故事,那大多注定会失望。在资讯如此发达的时代,这似乎根本无需劳小说的大驾。文本外缘的激烈冲突固然重要,然而,文本内部的万千气象,似乎才更应该归于小说本身。自然,对短篇小说寄予的期待太多,也难免落空。短篇小说仿佛是一颗子弹,在不经意间击中你,让你疼痛,让你跳起来,或者倒下去;仿佛一粒石子,把你内心的平静打乱,在起伏和汹涌中,感受片刻的眩晕和战栗;亦仿佛一杯酒,在某一个沉醉的瞬间,令你飞翔、升腾,远离尘世。有时候,短篇小说仅仅是一个手势,或者一声叹息,惊鸿一瞥,令你在人生的某个时候停下来,静默片刻,或感慨,或恍惚,也或者,有了隐约闪烁的泪光。之后,继续赶路。
那么,究竟什么样的小说才是好小说?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总以为,好的小说,是一言难以道尽的。那些能够条分缕析的小说,总不免令人生疑。谁能够几句话说出一个人内心的浩瀚与曲折?在有限的篇幅之内,有丰富的意蕴丛生,这或许是短篇的妙境。好的小说,丰沛、迷离、苍茫,云烟满纸,复杂多义,横看成岭侧成峰。其间的山重水复,花明柳暗,说不得。总有一些暧昧未名的东西,不易被人一眼看穿,令人情不自禁地时时反顾、回味,不得不停下来,流连不去。好小说应该有一个沉默不语的层面,幽暗未明的区域。很多时候,小说的好处,并不在于说出来的部分,而恰恰隐藏在欲言又止的地方。这是令人自由飞举的双翼,也是短篇小说最华彩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