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安民
父亲
在我小的时候,没记得父亲的模样。一晃,父亲已经老了。
父亲是山东人,却没有山东大汉的魁梧;虽然长在东北,也没有东北大汉的彪悍,如今他只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
记忆中的父亲是一头拉车的牛。这种印象来源于小时候,那时我才八九岁。正上小学低年级,当时的农村还是大集体,农民们还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的生活,也就是吃大锅饭的年代。我家有七口人,全靠父亲一个人劳动来养活,所以父亲往往要付出更多的劳动才行。记得那天我放学后,写完作业玩了很长的时间,天都快黑了,还不见父亲回来,全队(那时是叫生产队的)出去干活的人都回来了,该吃晚饭了,还不见父亲的影子,母亲在门口张望了好几次,明显的着急了。出来进去的一个劲地说:“这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来?”我是家里最大的男孩儿,就自告奋勇地要去找父亲,看看是怎么回事。母亲看样子很同意,可是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很是踌躇了一会儿,才说:“你行吗?你会害怕的。”我一拍胸脯,学着大人的样子说:“妈妈,我行的。我先去问问爸爸在哪块地里干活再说。”我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一问才知道父亲在离家很远的那块地里干活,原来别人都回来了,父亲一个人留在地里压磙子,队长要留下两个人的,那样会快一些,可父亲为了多挣一些分,一个人承包了两个人的活计,回来必然要晚一些了。母亲听说后,只是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我虽然还小,可也看出了母亲的无奈和担心。因为父亲劳动一天了,还没有吃饭呢。我说:“我去给爸爸送饭,你们在家就先吃吧。”母亲很高兴,说:“你先吃了饭再去吧。”我说:“不,把我的饭和爸爸的装在一起,我和爸爸上地里去吃吧。”母亲很麻利地装好了饭菜,我提上篮子就出发了。
那时天已经擦黑了,我又是一个人,还是第一次去那块地,也不知道有多远。心里着实有些不安,又有些后悔自己说了大话,有心回去吧,脸面上过不去,恐怕被弟弟妹妹们笑话;不回去吧,心里又一个劲的打鼓,左思右想半天,一咬牙,找对了方向,一直向前走去。为了给自己壮胆,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唱歌。记不清走了多长时间,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在地里拉着磙子,他身子向前弓着,弯成了一张弓的样子,身后的绳子绷得紧紧的,遇到一点上坡,身子几乎贴到了地上,仿佛一头负重的老牛。越走越近,同时也听见了那磙子咕噜咕噜的声音,依稀能看出是父亲的身影,我大声地喊着:“爸爸,爸爸。”一边更快地向前跑去。
听到喊声,父亲显然很是吃惊,他停下来,并不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并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汗,直到我跑到跟前,父亲才看出是我,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说:“好孩子,你怎么来了?”我大声地回答:“我来给你送饭啊,你一定饿了吧。”父亲这才看到我手里的饭盒,说:“真是我的好儿子,我真的饿了。”我打开饭盒,拿出筷子,父亲大口大口地吃着,我在一旁却忘了自己也没有吃饭呢,吃了几口,父亲才发现我的神情,说:“你吃了吗?”我小声地说:“还没呢。”父亲说:“那我们一起吃吧。”我就和父亲一起吃了起来,虽然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却觉得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胜过了一切美味佳肴。我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去拉那个磙子,父亲说:“你拉不动的,等你长大了再拉吧。”我说:“我试试。”可我把绳子挎在肩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拉动那磙子半步,它就像长在地上一样,稳如泰山,一动不动。我也只好放弃了。父亲说:“好孩子,等你长大了就能拉动了。”说着接过了绳子,用力地拉起来。望着父亲的背影,我暗暗下了决心:长大以后绝对不种地,一定要争气,让父亲过上好日子。那以后的活,父亲干的很快,不一会就完成了。回家的路上,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一路蹦着跳着,忘记了来时的恐惧。
那时我的学习成绩很好,一直都在班级的第一名,这也是父亲的骄傲。每年期末考试,都能得到学校的奖励,虽然只是一块毛巾,一枝钢笔,却能让父亲高兴半天,因为父亲对我的希望很大,认为我一定会为他争气的。我也特别乖,从不惹父母生气,从我记事时起,父亲就没再打过我一下。及至上了初中,要到离家十几里外的乡中学就读,虽然家里很困难,父亲还是为我买了一台新的自行车。是当时的名牌——飞鸽,可我却怎么也学不会,后来简直要放弃了,父亲却很有耐心,一有时间就在后面把着车子,让我继续学下去,并且一直鼓励我,费了很长的时间,我才终于学会了。在外读书的几年,父亲从不让我下地干活(这时在农村已经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也从来不问我学的怎么样,在学校是什么情况(父亲也确实不懂这些的)。每次我拿回一张成绩单,才是父亲最高兴的时候。他的脸上就会有一种灿烂的笑容,并且会持续很长的时间。在校几年,父亲从来没有到学校去看过我,也从来不认识教过我的任何一位老师。一直到我拿回了辽源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也还是这样,并没有询问学校怎么样,将来的工作怎么样。也许父亲认为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也许父亲根本就放心让我一个人来面对这些问题,并解决这些问题。毕业时有一次留城的机会,我放弃了,为了父亲也是为了自己,我放弃了自己的发展,主动回到了农村,回到了父母的身边,用来照顾他们。
再后来就业、结婚,有了可爱的女儿,女儿慢慢地长大,从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女儿一直都很懂事很乖巧。女儿要上高中了,我选择了城市。为了女儿的前途,我放弃了家乡,远离了父母和亲人。我放弃的义无反顾,犹如当年放弃城市的发展回到父母的身边,虽然我不想离开父母,但为了女儿,我也只好如此了。前年是父亲的七十三岁的生日,我顶着很大的压力为他操办了一场盛大的庆典。虽然我一直很反对办这种事情,也并不擅长办这种事情。但为了父亲,我也办了。而且办的很是风光,父亲为此很是高兴,脸上乐开了花。我的老家在山东,那里的风俗是很讲究过七十三岁大寿的。为了父亲的快乐,我满足了父亲多年的愿望。庆典时刻录的几张光盘,父亲一有时间就拿来看看,看时脸上的笑容依然是那么灿烂,依然是那么快乐。并且专门托人捎到山东老家去,让家乡的父老乡亲都看一看。我感觉父亲的做法很有些炫耀的意味,因为父亲和母亲从山东省来到吉林时,是两手空空一贫如洗的,如今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家财万贯,但是他们含辛茹苦白手起家终于养活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人,现在都已经成家立业长大成人。现在父亲最高兴的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几间房子里挤满了人,孙男弟女一大帮,别提有多热闹了。
现在我已经实现了儿时的梦想之一,搬进了城里。可儿时的梦想之二——让父亲过上幸福的生活,却没有实现。父亲一辈子住惯了平房,住惯了农村的土炕,住在高大的楼房里,每天上楼下楼,又极不方便(父亲前几年生了一场病,平时走平路还是一瘸一拐的,更别说现在每天上楼下楼了)。每次接来都是住个三两天就要回去,任你怎样挽留也不肯多住一天。就像一个翻脸不认人的孩子一样,脾气倔强得很。这一点我以前是绝没有发现的。以前父亲最听我的话,我说什么都听。可现在脾气上来,我的话也不听了,认准一个理,九条牛也拉不回来。这一次就是这样,父亲刚来了两天,就非要回去不可,我劝了半天,也没有效果,连女儿都气哭了,父亲还是执意要走,没有办法,我只好把他和母亲送上了汽车。望着渐行渐远的汽车,我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父亲和母亲辛苦了大半辈子,现在应该享受幸福的生活了,为什么不肯留在城里生活呢?难道说是我哪些地方做得还不够好吗?我百思不得其解,眼前又浮现了父亲上楼下楼的背影,的确是很吃力的。由此我又对幸福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幸福是什么?幸福是一个人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过自己要过的生活,这才是幸福的。幸福的本身是一种思想,并没有固定的标准,也没有现成的模式,完全在于当事者本人的切身感受,任何一个旁观者都是没有发言权的,即使硬要发言,说的话和所下的判断也是不正确的也不可能是正确的。他们习惯于农村的生活,那就是幸福的;城里的生活他们不习惯,对他们来说就是不幸福的,我要把自己的看法强加在他们的身上,也是不对的,因为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们追求幸福的生活。
不是吗?
2008年8月14日初稿,8月15日改定。
臧安民,男,1971年3月22日生于东丰县二龙山乡。祖籍山东省金乡县。1992年毕业于辽源师范学校,1998年毕业于通化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供职于吉林省东丰县二龙山乡西保安学校。
电话:13147789737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