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论人生四境

——节选自《庄子传》第六十七章

张远山

庄子六十七岁，惠施七十八岁，同在宋国蒙邑，比邻而居。

蔺且说：“今年七国混战，宋康王又被合纵连横的天下诸侯晾在一边，闲得无聊，被田不礼、曹商唆使，先是射天笞地，如今又迷恋斗鸡。各地纷纷举行斗鸡比赛，选拔优胜斗鸡进献宋康王。宋康王又让各地进献的优胜斗鸡进行比赛，结果羊沟斗鸡常胜。于是宋国全境都到羊沟购买斗鸡，一鸡价值十金。”

惠施说：“如今天下征战，宋国面临生死存亡，宋康王竟然如此荒唐！”

庄子说：“射天笞地，固然荒唐。但是宋康王迷恋斗鸡，胜过诸侯迷恋战争。宋民玩玩斗鸡，胜过上阵厮杀。”

惠施说：“那倒也是！听说羊沟斗鸡长到三岁，鸡冠高大威风，其状如株，普通斗鸡未战已怯。”

庄子说：“我有一个朋友，以斗鸡为生。他说羊沟斗鸡，并非最佳斗鸡。之所以常胜，乃是因为鸡冠之上，涂了狐狸油膏。”

惠施笑了：“你不臣天子，不友诸侯，三教九流朋友倒是不少！鸡都害怕狐狸，难怪羊沟斗鸡必胜。看来斗鸡一如打仗，也是兵不厌诈！”

庄子说：“不过狐狸夜入鸡窝，公鸡全部逃散，只有母鸡为了保护小鸡，舍命反抗狐狸。所以母鸡固然害怕狐狸，狐狸同样害怕母鸡。斗鸡都是公鸡，才会害怕涂了狐狸油膏的羊沟斗鸡。羊沟斗鸡如果不涂狐狸油膏，可以打败母鸡，一旦涂了狐狸油膏，反而打不过母鸡！因为兵不厌诈仅是人道，母鸡天性才是天道，人道永远不能战胜天道！当今天下，秦国如同羊沟斗鸡，诸侯如同普通斗鸡，人道固然无法击败秦国，但是天道必将击败秦国。”

惠施感叹：“你的见解，总是出人意表。假如不涂狐狸油膏，哪种斗鸡最佳？”

庄子说：“当年周宣王也喜欢斗鸡，礼聘纪渻子为驯鸡师。十天以后，周宣王问：‘鸡可以斗了吗？’纪渻子说：‘还不行。正在虚骄自得而恃气自雄。’十天以后，周宣王又问。纪渻子说：‘还不行。仍然回应声响和影子。’十天以后，周宣王又问。纪渻子说：‘还不行。仍然怒目疾视而盛气临人。’十天以后，周宣王又问。纪渻子说：‘已能葆全真德，差不多了。即使听闻鸡鸣，也能不为所动，一如木鸡。其它斗鸡全都不敢应战，转身就逃。’”

蔺且说：“夫子曾说，人有至知、大知、小知、无知四境，没想到斗鸡也有四境！”

庄子说：“道生万物，均有四境。”

惠施大感兴趣：“愿闻四境之义。”

庄子说：“无知众人，因其无名无功而自卑，不敢因循内德，自适其适，而是迎合外境，适人之适，以便求取功名。适人而无技，必定无功无名，仍为无知众人。适人而有技，必有小功小名，于是成为小知。适人而有术，必有大功大名，于是成为大知。小知之学技，大知之学术，都是老聃所言‘为学者日益’，因而自矜其知，自矜功名，对下则自得而役人，对上则自卑而适人，仍是终身迎合外境而适人役人，不能尽其所受乎天，只能亏生、迫生，乃至受刑早夭。至知之学道，则是老聃所言‘为道者日损’，因而自知无知，丧忘功名，既不对下自得而役人，也不对上自卑而适人，永不迎合外境而适人之适，终生因应外境而自适其适，于是尽其所受乎天，得以全生尽年。”

惠施大为惭愧：“看来我始于无知，经由小知，止于大知，未达至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