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儿村笔记·
生活之暗面
鬼今

家中有猫,有时会发生一些灵异的事。
比如说,买一个乒乓球给它作玩具,它追着球满屋跑,但不出一天球就不见了,懒得找,再买一个,它玩一阵子,球再度蒸发。如是者十多次,所有的角落都被搜寻过,没有球的影子。但有时会听到乒乒乓乓的追逐声,没错,是它在玩球,一开门,却依然不见球,只见猫在悠闲地舔着自己的爪子。
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搬家,肯定会从某处咕噜噜滚出那十多个乒乓球来,然而现在它们藏身何处?我不知道,那是房间的“暗面”。有时我宁愿做一点更神异的想象——房间里肯定有个神秘的洞穴,它深邃、无所不包,却不会在物理空间中留下任何可以被发现的痕迹。
在生活中,像这样的神秘洞穴并不少。如果生命是个房间,装着一生发生的所有事,只怕十有八九都要被收进这个洞穴。最后会发现,我们愿意让别人知道的,自己热衷于记住的,只是那堂皇的,美妙的,心安理得的,可以用来展示的那一点点东西。不然无法解释,时代似乎为人们提供了越来越多的可能性,可我们的生活怎么显得越来越一样了?我们幸福和不幸的模式,也正变得越来越单一。其实渐趋相同的就是海面上浮现的冰山一角,而真正带着每个人的血肉和体味的充满个性的内容,可能就像那些乒乓球一样,陷落在某个无名洞穴里,非天翻地覆不能寻见了。
我们可能会庆幸,“暗面”藏得越深越好,因为那些东西,有的令人尴尬,有的令人不安,最好能从我们的人生档案上永远抹去。然而有时候它却以令人骇异的形式突然浮出地表。比如不久前的热点新闻“艳照门”事件,可以算是生活“暗面”的一次集中曝光。性应属最私密的内容,性器官所在的部位又被称为“阴部”,人体之“暗面”非它莫属。“艳照门”的骇人之处,并不在于一对多的性生活糜烂,或者牵涉的当事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公众人物,而是每天都在使用的电脑成了致命的泄密者。一位朋友曾对我说,“艳照门”发生后,他忽然很担心自己电脑里的信息被别人得到,从技术上讲,电脑会记住的信息,在以后都可能被复原,他说,“虽然没有艳照,光是电邮和聊天记录就够要人命的了”。电脑成了一个神秘的黑盒子,在它的帮助下,现代文明人轻而易举地享有了更多的隐私,还可以对着“暗面”自我娱乐、自我欣赏。然而有一天,这个人类秘密的管家不再缄口不言,人们是否能够承受所有这些“暗面”都被展露在日光之下呢?
人类当然有权拥有隐私。在《圣经》里,亚当和夏娃吃下“智慧果”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遮掩自己的身体。身体有了暗面,才成为真正的人,生活有了暗面,才是立体的生活。如果人仍然是明与暗的和谐同一体,暗面也就没有这么可怕和突兀。然而今天的我们已经在明与暗方面彻底地分裂了。有一次我的一位同事就曾对同桌吃饭的一位女性表示极大的不满,称对方“满口粗话”,其实她只是在公开话题中涉及了“性”。在这方面我们已经形成了一条牢固的潜规则,公开谈论的只能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话题,“暗面”之不可言说成了必然规律。
其实就在100年前情况还并非如此。读民国时代的文章,常常会诧异于当时人陈述自己时的坦率,人们解剖自我时似乎总有种自然主义的热情。就以最让人难以启齿的性为例,郭沫若在回忆录中,就曾坦然承认少年时青春冲动无处宣泄,每天都要自戕好几次。在中共建党初期,好几位骨干人物都把性作为重要人生问题来讨论,举的都是自己或自己身边的例子,那时候在这方面也确实没多少经典可供引述。
细节和琐事曾经是暗面的一种。读鲁迅的临终前不久写的一篇短文《死》,就会感到,生命走到某个时候,许多地下的部分会浮现上来,变成无数牵肠挂肚的琐事萦绕不去。有今天的文化名人解读这篇文章,只是关注那句豪言壮语式的“一个都不宽恕”——只能说,此君正活得有滋有味,死亡作为一个问题,还远远没有浮上他的人生地平线。
奇怪的是,我们现在拥有、分享的生活细节,在量上前所未有地激增,互联网又使这些细节快速传布,然而这些信息却丝毫无助于我们认识生活,更不用说认识自己了。毋宁称之为“假细节”,也就是那些被处心积虑地设置了用以完成自我戏剧化的细节。可惜的是,假细节会像陈列在商场和超市里货品一样,越来越多,越来越美丽,我们的生活也随之变得越来越虚伪。
所以现在我有点儿理解嬉皮士们的破衣烂衫和幼稚反抗——那总比虚假的光鲜要好,虽然那个摇滚年代也一去不返了。记得Pink
Floyd乐队出过一张专辑,叫“月之暗面”(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歌中唱道:“太阳底下一切都那么和谐美满,但太阳的光芒总会被月亮所遮蔽”。有一天那些曾经让我们乐此不疲,却最又讳莫如深的“暗面”也会浮出地表,让我们重新面对吗?我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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