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边房子是母亲对故居的称谓，很贴切。当年那房子确与墓室共存于一个宅院，听着都叫人心怀异样。故居虽与我毫无干系，却因了往昔岁月不知闻听母亲缅怀过多少遍，那么牵肠挂肚地，慢慢也就入驻心里成了我的。

故居位于西子湖畔的葛岭。据说那房子原是座家庵，当年那户人家的父母和幼子不幸罹难，只遗小女，于是家族出资在此修墓筑庐，只为让唯一的女儿好好守着父母和弟弟。女孩长大后去沪上读书，继而留学海外。当时外公在葛岭开设结核病疗养院，于是成为第二任房主。光复后疗养院公私合营，与故居也同时缘尽。有关坟边房子也就知道这些。

 八二年外公下世，母亲守孝三年。由于体虚乏力，八四至八五年清明，都托付我独往杭州大褚桥祭扫祖坟。也是那时，我依照母亲的叙述寻到了坟边房子，自此每每都会替母亲上岭去看望。之后多少年间只要回杭州，葛岭总是必去，虽然并非每次都能如愿走进故居。第三任房主是位知名作家，早年曾任浙江省作协副主席。年愈古稀发如霜雪的老人对我擅入他的私宅非常反感，得悉我与房子的渊源更生误解，激动地让我去找政府交涉。而我不过想再进去看看，看看里面的一花一木，回去告知母亲：还是那样，一切安好。懂得这也是情理中事，换我也可能心生排斥，却依然难以释怀。好在比老先生年轻许多的女主人和善通达，总是悄悄带了我进去，除却居室任我看个遍，还告诉我些小小的变化，比如前次刮台风，山石滚落下来把屋顶砸了个窟窿；石壁上的蔷薇又添了新品种；门前原本枯竭的泉眼今又铮淙……

二00八年十一月故地重游，获悉老先生已过世数载，房子也已收归国有。当时的这里成了对外开放的茶室。除居室之外全被修葺一新，伙房也改造过，还搭建了一间原生态木屋。于是我得以真正走进故居，较为完整地了解母亲当年的生活情形。母亲牵念的六棵树如今已是稀有的百年古树了，其中，一金一银两株桂花我勉强才抱得过来；两株山茶，两株腊梅，也都以树的形象挺拔在那里。负责修葺的章杭生师傅说再过月余茶室合同期满，又将被改建成文化场所，不是能随便进的了。也就是说，若此番错过，将难以探视，以后即使进得来也不复原貌了。替自己庆幸，也替故居高兴。世纪文化老人黄源的纪念馆就隔道比邻，想下次再来，故居当已焕然一新，以一种文化的形象展现在我面前，虽然那纪念的不是我们。

那次最让我意外的是原本仅在整堵石壁上露出砖砌痕迹的墓室居然洞敞，让我有幸一睹长存于心中的神秘形象。墓室分内外两部分，外面用于祭祀，内里为墓穴，原先安置着那户人家的三口棺椁。后来的女主人曾告诉我，五九年破四旧时棺椁被弄出去烧掉了，墓室从此砌上。

墓室是从整块巨石里人工开凿出来的，屋前宽敞的平台亦然，据说仅此就耗费了五年多时间。墓室有联：长与丹台作比邻，不将黄土埋遗蜕。横批：湖山同寿。此中的丹、台，指葛洪炼丹处和初阳台，亦即葛岭；那土是揭了顶的玉字，昭示着墓主不俗的身份。落成时间为民国十年一月。特意拍了墓室的照片回来，只为让母亲看看。母亲始终不知里面的情形，好奇心都没敢有过——那房子因此不太平。

当初曾祖母常年守寡随外公居住，六十多岁时失明了。据称失明的人能听见或感受到正常人无法知晓的异样情形，还不会言语的幼童也能听见看见那些异样，包括动物。白天静寐的曾祖母有时就会失声惊问：“谁？是谁站在那儿？”母亲年幼的小妹也往往随之大哭，泪光掩不住满眼的惊吓。母亲说自己也曾遭遇过一回，那时候刚从上海回到杭州。母亲患有严重的失眠症，读中西时落下的，因了课业繁重常休眠不足，从此没有好过。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想着改变床的位置兴许好些。有回把床挪到房间正中，晚上异样的情形就出现了。母亲说当时倚着床头看书，看着看着趋于冥想，就感觉灯光幽暗下来，一抬眼，惊见一只灰白的手臂刚好伸进帐子里来。那一声叫喊可谓惊天动地！随即，手就没有了，电灯也光亮如初。凡此种种，家人亦多有遭遇。本不信这些，可既是母亲说的，母亲胆子大，中气足，从不迷信；加之我自己也曾亲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形，虽不唯心，但对此持有的观点也并非全然否定。

如果我们周围真有个魍魉世界，想必是阴森森躲在暗处，狡黠地看着我们，欺软怕硬地只让弱势群体感受到它的存在，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问过后来的女主人，棺椁清除后到底太平了。坟边房子，如今再没有什么能够吓住你，阴魂都散了。可你能想象那时岁月么？入夜，山道上月色斑驳，四下里草深林密，猫头鹰不知躲哪儿呜呜地鸣，果子狸绿着眼睛咕咕地叫。母亲独自看完绍兴戏从僻静无人的北山路拐上幽暗深寂的葛岭，仿佛走在一片醒豁地盯着你的注视里，回那样的家。即便如此，那也是她一生中最怀念的地方。

看着这些照片，母亲宽慰之余不禁喟叹：一生的好日子，在那个时候，都早已过掉了。虽然并不完美，却也洞天福地。如今生活也好，可是再好也不属于她，因为再不是她自己的了。

是啊，都过去了，早过去了。对此我并做不了什么，如同我命里的多少年间，对这个家深怀的暖乎乎的感情常常找不到载体，年岁愈长，愈似潭水深静，如炭火暖心。于是多少个秋深时节，我回杭州去。不为旖旎风光，只为上岭去看望，去房子里面，替母亲重返亲切的昔年——不曾是我历经的岁月，也可以成为我的情结啊。

有年深秋特意在与坟边房子隔着道山墙的葛岭招待所住下，几日或于山里，上到抱朴庐、初阳台、保俶塔，下至黄龙洞、紫云洞，或在北山路上走走，在里西湖边坐坐，循着满满是母亲的足迹，心里面说：妈妈，我又替你回来过了。便觉与母亲与这个家如此温暖地亲近着。

二0一一年深秋，故居果然变了样子，铁门漆成了黑色，上面怪异地写了个硕大的“隐”字。隐原是骨子里的东西，写在了面上还能隐么。总是与我们再没有关系的了。那次，巧的与继任房主的两位外孙女相遇，也是专程前来探望的，说要远走海外了，临行再回来看看，曾有过她们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的地方。怀旧如果是病，那定是通病，只要你内心温暖，对过往充满感情，它便来找上你再不放过你。而此时，美好的令你眷恋的一切已然不再。

前年夏天曾引导母亲回忆，到底说都不记得了。那么在我还有记忆的余生，心里总会留着这个地方吧，还生活在里面的母亲，永远都那样年轻美丽，永远都有着高举起自己人生的魄力。

怀念使得故园四周绿树成荫，使得我重又站在了门前的山道上。如母亲般白发苍苍的我抬起头来，但见红漆的窗子静静开在斑驳的荫里，传出那时候家人说话的声音。那刻我满怀的温暖和欣慰也定是母亲的，只因故园的生活犹在继续，那时岁月依然静好。

二00八年十一月，改建成茶室的故居。

楹联：结逋老芳邻，分葛仙片席

洞敞的墓室

二0一一年十一月的故居。院里这地面由整块山石人工开凿而成

二0一一年十一月，居室门前

一九九二年十月偕母亲探访故居

一九五二年离别前夕。照片背面写着：昔日旧巢，坟边房子

故园门前，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