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与疆域》译文选段(3)
(2011-07-10 11: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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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龚古尔奖地图与疆域维勒贝克翻译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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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法国龚古尔奖
小说《地图与疆域》
原作:米歇尔·维勒贝克(Michel Houellebecq)
翻译:余中先
以下是《地图与疆域》的第一部分第二节:
二
杰德的记忆中几乎不留下他母亲的任何形象;但是,肯定,他看到过照片。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肤色浅白,黑头发长长的,在某些照片上,人们甚至还会说她确实是个美人;她跟藏于第戎博物馆中的阿嘉特·冯·阿斯蒂韦特[1]的肖像稍稍有些像。在那些形象中,她很少微笑,她的微笑甚至似乎还掩盖了一丝忧虑。当然,人们兴许受到了她的自杀这一想法的影响;但是,即便你尝试着抽象化,她身上还是有着某种稍稍不现实的,或者说,超越时间的东西;人们很容易想象她在一幅中世纪或者文艺复兴前期的绘画中;相反,说她在六十年代时会是一个小姑娘,会拥有一架半导体收音机,或者会去听摇滚音乐会,听起来似乎不太像是真事。
她死后的最初几年里,杰德的父亲曾试图关注一下儿子在学校的学习,制定一些周末活动计划,去麦当劳或者去博物馆。后来,几乎不可避免地,他公司的活动拓展了;他最初的全包干型海水浴疗养站承建合同取得了一种辉煌的成功。不仅工期和预算得到了严格执行——光是这一点就已经够罕见的了——而且,建造本身由于其平衡的考虑和对环保的尊重而得到一致肯定,他赢得了地方报纸和全国性建筑杂志的赞扬文章,甚至在《解放报》的“风格”专栏中有整整一个版面谈到他。人们写道,在昂巴莱斯港,他真正做到了接近“地中海居所的精华”。在他看来,他只是做了把一些不同体积的立方体排成一行,单一的白色麻面,直接涂描在摩洛哥传统建筑上面,并且用大丛的欧洲夹竹桃把它们分隔开。尽管如此,头炮打响之后,订单纷至沓来,他不得不越来越频繁地去外国出差。在杰德进六年级那一年,他决定让他当寄宿生。
他选定了瓦兹省的吕米伊中学,由耶稣会教士开办的。这是一个私立学校,但不是那种专为精英而保留的学校,此外,学杂费用也还都合理,教学不是双语的,体育设施也没有太出格的地方。吕米伊中学的公众并不由超富阶层,而是由一些保守人士、早先的市民阶层构成(很多家长是军界或外交界人士),然而他们也不是天主教完整主义者——大多数情况下,家长经历了一次不妙的离婚后,孩子才被送来寄宿。
学校的住宅楼尽管形象威严,面目丑陋,却提供了一种合理的舒适——低年级学生两人合住一室,三年级起,就能享受一人一个房间。学校的特点,或者说王牌,在于它为每一个学生提供因材施教的教学法——从学校开办以来,中学会考的成功率始终维持在95%以上。
正是在这些围墙中,还有公园里冷杉枝条覆盖下极其阴暗的小路上的远足中,杰德将度过他的少年时代,勤奋而又忧伤。他并不抱怨自己的命运,也不想象别的命运。学生之间的殴斗有时也很暴烈,侮辱关系则暴烈而又残酷,而纤细瘦弱的杰德,本该处于无法自卫的状态,但是,他是孤儿的消息传开了,而且丧失的还是母亲,他的同学们所不了解的这一痛苦,让他们的行为有所收敛;就这样,在他周围,似乎有一圈令人敬畏的光环。他没有好朋友,也不寻求别人的友谊。他整下午整下午地泡在图书馆里,到十八岁,拿到会考文凭时,他已经在人类文学遗产方面有了一个宽广的知识面,这在同辈的年轻人中十分罕见。他读了柏拉图、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他读了拉辛、莫里哀和雨果;他了解了巴尔扎克、狄更斯、福楼拜、德国的浪漫派、俄国的小说家。更令人惊讶的是,他还很熟悉天主教信仰的基本教义,而它对西方文化的影响曾是那么深厚——而他的同代人通常对耶稣的生平知道得就比蜘蛛侠的生平要少多了。
他给人一种多少有些过时的稳重印象,这一点应该有利地影响了那些要审查他美术学院入学材料的教师们,他们遇到的显然是一个独树一帜的考生,有教养,很严肃,兴许还挺用功。材料本身,标题为“三百幅五金用具照片”,证明了美学上一种惊人的成熟。杰德避免了强调金属的光亮和种种形状的威胁性特性,而运用了一种中性的光线,对比度很小,以中度灰色的法兰绒为背景,拍摄了种种五金零件。螺母、螺丝钉和活络扳手就这样跟众多的珠宝饰物一样出现,发出神秘的光泽。
相反,在为那些照片写介绍文字时,他倒是遇到了很多困难(而这一困难将伴随他一生)。在对主题意义的阐明做了多次尝试之后,他躲藏到了最纯洁的事实中,局限于强调,最基本的五金用具,用钢制成,已经有一种大约1/10毫米的精密度。而要进入到高级照相机或者一级方程式赛车发动机结构中的零件,更接近于严格意义上的精密机械,通常用铝或者轻型合金制造,加工到1/100毫米的精密度。最后,高精密度的机械,比如说用在钟表或者牙科器具上的零件,则需用钛来制造;误差标准则以微米来计。总之,杰德以艰涩和粗略的方式总结道,人类的历史很大程度上可以混同于对金属掌控的历史——而聚合材料和塑料的时代,依然还很新近,依他来看,还没有时间给人们带来真正的精神改变。
一些更精通于语言运用的艺术史专家后来强调说,杰德这一最初的真正实践,已经表现出像是一种对人类劳动的纪念,其实,从某种意义来说,他后来所有的实践也都一样,尽管它们的载体多种多样。
就这样,杰德投身到了一段艺术生涯中,没有别的计划,只想——而他对这一点的幻觉特征很少有什么担忧——给出一种对世界的客观描述。尽管他有很好的古典修养,他还是根本无法——跟人们常常写到的正相反——接纳一种对古老大师们的宗教尊重;相比于伦勃朗和委拉斯凯塞,他还是更喜欢蒙德里安和克利。
在他搬到十三区居住的最初几个月期间,他几乎什么都不干,只是答复一些请他拍摄物品的订货,它们的数量还真不少。然后有一天,他打开快递包裹,发现一个西部数码牌的多媒体硬盘,他应该在第二天拷入一些不同角度拍摄的照片,这时候,他明白到,他已经跟物品摄影告别了——至少从艺术层面上是如此。似乎,他为一种纯粹职业的、商业的目的来拍摄这些物品这一事实,取消了将它们用于一种创造性计划的一切可能性。
这一突如其来的意外的显然性,让他陷入到一个强度较弱的消沉阶段,在此时期,他的日常基本消遣便是收看冠军竞猜,由朱利安·勒佩斯[2]主持的一个电视节目。这个原来缺少才华的、有些愚蠢的、有着公羊般面容和胃口的主持人,一开始只打算从事综艺节目的歌手职业,并对此保留有一种神秘的怀恋,后来却以其工作热情,以其吓人的工作才能,渐渐地成为法兰西媒体景象中一个不可回避的形象。人们都从他的身上认出了自己的影子,从综合工科大学的一年级新生,到加来海峡省的退休女教师,从利穆赞的摩托车手到瓦尔的餐馆老板,他既不给人深刻印象,又不遥不可及,他身上展现出2010年的法兰西的一个代表形象,几乎很是亲切。让–皮埃尔·福柯[3]的无条件,他的人性,他的狡猾协调,杰德从此应该承认,他越来越经常地被朱利安·勒佩斯所诱惑。
十月初,他接到他父亲的一个电话,告诉他祖母刚刚去世了;他的嗓音缓慢,稍稍有些疲竭,但只是比平常略微厉害一些。杰德的祖母从来没有从她丈夫之死中摆脱出来,这他知道,她曾经那么地爱丈夫,甚至以一种在贫困的、通常不太有利于浪漫主义倾吐的乡村环境中令人惊诧的激情来爱。在他死后,没有任何东西,甚至包括她的孙子,都不能让她从一个忧伤的旋涡中挣脱出来,她渐渐地放弃了一切活动,从饲养兔子,到制作果酱,最后甚至都抛却了园艺活。
杰德的父亲第二天就得去一趟克勒兹省,首先为了葬礼,其次也为了家产的继承问题;他希望儿子能陪他走一趟。实际上,他甚至更愿意让儿子多留一些时间,让他来处理所有的事务,眼下这几天,他自己的事务所里有很多工作。杰德立即就答应了。
第二天,他父亲开着奔驰车来接他。大约十一点钟,他们驶上了A20高速公路,全法国最漂亮的高速公路之一,穿越最和谐的乡村景象的高速公路之一;空气清新而温和,地平线上有一点点雾。十五点时,他们在拉苏泰赖讷之前不远的一个加油站停下;他父亲加油的时候,让他去买了一份维埃纳省和克勒兹省的“米其林分省”公路地图。当他在离玻璃纸包装的夹片面包三明治两步远的地方翻开地图时,正是在那里,他明白了他的第二个重大美学发现。这份地图美妙之极;他惊呆了,开始在陈列架前颤抖起来。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像这份1/150000的维埃纳省和克勒兹省米其林地图这样如此精彩,如此富有激情和意义的物件。世界的现代性,世界的科学技术化领会的精华,在此都跟动物生命的精华混杂在了一起。图画复杂而又美丽,一种绝对的清晰度,只用了一种很有限的色彩代码。但是,在每一个以其重要性而区分的或大或小的村庄中,人们都能感受到几十个人类生命,几十个或几百个灵魂的搏动、召唤——一些注定受到惩罚,另一些则将永生。
他祖母的遗体已经停放在了一个橡木棺材中。她穿一件暗色的裙袍,闭着眼睛,两手搭在一起;殡仪馆的雇员只等着他们来到,好盖上棺材盖。他们让这父子单独留在房间里,待上十来分钟。“这样对她更好……”一阵沉默之后他父亲说道。是的,兴许,杰德想。“她相信上帝,你知道,”他父亲腼腆地补充道。
第二天,在全村人都出席的葬礼弥撒期间,然后,在教堂门前,当他们接受人们的吊唁时,杰德心里说,他们,他父亲跟他,引人注目地被纳入到这一类情境。两个人都穿一件深色上装,面色苍白,神态疲惫,他们毫不困难地表达出一种严峻,强人的忧伤,这跟事件本身很贴切;他们甚至还很钟爱,当然还谈不上赞同,由神甫带来的秘密希望的气氛——一个同样上了年纪的神甫,一个主持葬礼的老油条,鉴于居民的平均年龄,那些葬礼应该将是他的基本活动了。
返回祖母家中准备喝餐前酒时,杰德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参加一次严肃的、老派的葬礼,一次并不寻求抹除死亡现实的葬礼。他在巴黎参加过好几次火葬仪式;最后一次是他艺术学院的一个同学,去龙目岛[4]度假时死于一次飞行事故;他十分震惊地发现,某些出席者在火化时刻甚至都没关闭手机。
葬礼之后他父亲马上就走了,他第二天在巴黎有一个业务约会。杰德出门走到花园里。太阳正在下山,奔驰车的尾灯正朝国道的方向渐渐远去,他又想起了热纳薇也芙。他在美术学院求学时,他们相爱了好几年;实际上,还是她让他失去了童贞的。热纳薇也芙是马达加斯加人,曾对他谈起过她们国家延续的挖掘尸体的奇怪习惯。人死后一个星期,家人要把尸体出土,脱去裹在他身上的尸衣,把他搬到家中的饭厅,在他旁边吃一顿饭。然后重新将他安葬。一个月之后,重来一次这样的出土,然后,三月之后,他已经记不确切了但他似乎觉得应该有至少连续七次这样的掘尸葬尸,最后一次则在去世一年后,这之后,死者才最终被认为已经真正死去,才能享受永恒的安息。这种接受死亡,接受尸体物理现实的方式,是跟现代西方人的心理敏感性完全相反的,杰德心里说,短暂的一瞬间,他颇有些遗憾让热纳薇也芙离开了他的生活。她是那么温柔平和;当时他常常有可怕的眼痛发作,她可以毫无怨言地一连几小时守在他的床头,为他准备吃的,为他端水端药。从气质来说,她也一样,属于热情类的,在性方面,她教会了他一切。杰德很喜欢她的素描,它从涂鸦艺术那里有所借鉴,但又跟它有所区别,以其人物童稚、欢快的特色,另外还以描绘中更圆润的某种东西,以她使用的特殊色彩——很多的镉红色、印度黄、自然的或偏焦黄的锡也纳土色。为了帮他付学费,热纳薇也芙出卖她的色相,如同人们以往所说的那样;杰德觉得这一往昔的表达法比英美人说的那种escort更让他适应。她每小时挣二百五十欧元,肛交则每次加费一百。他对这一行为毫无异议,甚至还建议为她拍一些色情照片,以改善她那网站的内容介绍。而男人们,则往往很嫉妒,有时还嫉妒得要命,她的一些前情人,他们,数年中,有时一直到死,都在不无焦虑地问自己,跟另一个是不是会更好,另一个是不是会让他们更好地享受,越是如此,他们就越是能不费丝毫力气地,容易地接受他们的女人以前在卖淫方面做的一切。从此,她跟往昔来了一种金钱上的了断,任何的性活动都得到了原谅,变得无害,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还被这种工作的古老诅咒圣化了。按照不同情况,热纳薇也芙每个月能挣上五千到一万欧元,而这只需她每周奉献不超过几小时的工作。她让他坐收渔利,同时也劝告他,让他“别犯傻事”,有好几次,他们一起去毛里求斯岛,或者是马尔代夫,去那里度冬假,由她付的全账。她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活泼,他从来就没感到过一丝尴尬,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披了一张杈杆儿的外皮,一点儿都不觉得。
相反,当她向他宣布,她要跟她的一个常客同居时,他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忧伤,那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商务律师,据她对杰德说,他的生活就跟描写商务律师的恐怖片中的那些商务律师——通常还是美国人——丝毫不差。他知道她是说话算数的,她将忠实于自己的丈夫,总之,在他最后一次迈过她单间公寓的门槛时,他知道他从此将再也见不到她的面了。从那之后,时间又过去了十五年;他丈夫真像是一个理想老公,她则是一个理想家庭的母亲,而她的孩子们,他虽不认识他们,但他敢肯定,一个个知书达理,在学校里获得优异成绩。她丈夫作为商务律师的收入,现在是不是要高于作为艺术家的杰德的收入?这是一个很难弄清楚的问题,但兴许又是唯一值得提出来的问题。“你,你有艺术家的志向,你真的愿意……”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这样对他说。“你是那么小,那么可爱,那么优雅,但你有志气做事情,你有一个巨大的抱负,我从你的目光中马上就看出来了,而我,我做这个仅仅是……”(她以一个一带而过的圆弧,指了指她那些挂在墙上的木炭画),“我做这个仅仅是为了自己玩。”
杰德保留了热纳薇也芙的一些素描,他在继续发现它们的一种真正价值。艺术应该跟这差不多,他有时候心里说,一种天真无邪和愉快的活动,几乎动物性的,曾有过一些这样的观点,“蠢得像一个真正的画家”,“他画得就像鸟在唱歌”,诸如此类,兴许,人们一旦超越了死亡问题,艺术就会变得如此,兴许有时候,它早就已经这样了,例如在弗拉·安杰利科[5]那里,离天堂那么的近,想法那么充分,认为他在大地上的逗留只不过是一个暂时的、充满迷雾的准备,准备跟他的救世主耶稣永远在一起。而现在,我跟你在一起,每时每刻,直到世界的末日。
葬礼的第二天,他接待了公证人的来访。他马上就意识到,他们都没有跟他父亲说起过这些,他们甚至都没有涉及主题——而这却是他这次小住的基本目的——他马上就觉得这事情显而易见,即他不会把老房子卖了,他甚至都不觉得有必要给他父亲打电话,来讨论这事。他在这老房子里感觉很好,他立即就感觉到在里面很好,这是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他喜欢两部分之间笨拙的并列,翻新的部分,墙上覆盖了一层白色的隔离带,而原先的部分,墙是用不整齐的石头砌垒的。他喜欢冲着盖莱路的那道大门的门扇,想真关,那是关不上的,还有厨房里的大锅,可以用柴烧,用煤烧,兴许还可以用任何一种燃料来烧。他在这栋房子里尝试着相信爱情那一类的事,夫妇彼此间的爱,带着某种热量从墙上辐射出来,那是一种温和的热量,传递给未来的居住者,给他们带去灵魂的和平。按照这样的说法,他真的会相信有幽灵,相信任何东西。
无论如何,公证人根本就不准备鼓励他实施一个卖房计划;若是两三年之前,他承认道,他的反应或许不会那样。那时,英国贸易商们,退了休的年轻年老的英国贸易商们,在向多尔多涅投资之后,成批地流向波尔多地区和中央高原,稳扎稳打,进展神速,已经投资到了利穆赞中央地带,可以期待他们短期内就到达克勒兹,并由此带来房价的一种上涨。但是伦敦证券交易所的指数下跌,次级抵押贷款的危机,还有投机价格的崩溃,大大改变了牌局:这些年轻年老的英国贸易商非但不考虑规划那些居所,现在反倒为如何支付他们在肯辛顿的房子的汇票而犯愁,他们的想法倒了一个个儿,越来越经常地想重新卖出,这样一来,房价就一落千丈。现在该做的,是等待新一代富人的来到,拥有更坚实的财富,坐实于一种工业生产的基础,这至少是公证人的判断;他们兴许会是中国人或越南人,这他不知道,但无论如何,眼下对他来说最要紧的,似乎是等待,维持房屋的状态,有可能的话再作一些修缮,始终严格遵守当地的工艺传统。相反,最好不要作什么豪华的改装,例如建一个游泳池,一个水流按摩浴缸,或者一个互联网宽带连接;那些新富,一旦买下房子后,总是更喜欢自己来装修,这一点绝对是明确的,这是经验之谈,肺腑之语,他已经当了四十年的公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