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触碰的话题（续2）

   其实，在我写小学的回忆文章时，就触碰了此类话题，后来有意绕过去了。现在既然写开了，就补上一篇——回忆我初中的老师。

尽管我的考中学很曲折，但在进入初中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还是很快活的，至今留有许多美好而有趣的印象。

   这是一所新建起的中学。在进入学校的路口旁有一大块废弃的混凝土，那是日本鬼子在这里安据点修碉堡留下的。它地处古镇以南的高地上，左有小河蜿蜒而过，有名的烟濰公路绵亙于右，前方是无垠的田野。在我的印象中，最美的是这里的春天，河水淙淙，岸柳翠翠，暖风拂面，麦苗茁壮；晚饭后师生一起游戏，笑声连天。

   老师，有从他处调来的，有刚从师范学院毕业分配来的，觉得他们都是那么朝气蓬勃。

   教平面几何的刘老师，身材矮小，人很精明，动作敏捷。我是这门课的课代表，去他办公室送作业时，有时见不到他。原来他被桌子上一摞摞书和一摞摞作业本挡住了，其实他正在伏案埋头工作。他会武术。听说他回到家在院子里哄小孩，一跺脚就能蹦到墙头上。他学历不高，自学成才。他语速快，肢体语言也丰富。听他的课，大家注意力都很集中。有一次，他讲直线的性质——两端沿直线方向无限延伸。他不用直尺在黑板上横向划了一条很直的线，划线的手还没有离开黑板，只见他蹭的一下跃到讲台一边，那直线随着划过来，越过黑板框，捏着粉笔的手随即指向远方，整个身子也倾过去；然后他急转身，另一只手拿了粉笔，从直线的另一端，作同样的伸展演示。这时，同学们面前马上建立起生动的空间想象：一条直线，向两边无限地伸展，伸展…

   与刘老师不同，教植物学的赵老师就很稳重，他在课堂上的一句话，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课堂演示。他取来几片植物的叶子，将其燃烧后，把灰烬溶于水，用滤纸滤去悬浮的炭灰，再加热，让水分蒸发，析出粉末状物。他指着那粉末状物，拉着长腔对同学说：“此乃——无机盐！”同学们哑然失笑，但记住了这一情节。同学间平时开玩笑也“此乃”“此乃”的。

   后来有一位教动物学的鲍老师，在课堂上也有一句“名言”，常被同学拿来取笑。他原是一中教高中的老师，后来被打成右派，降级调到本校教初中。据说他每月工资70多元，是全县教师中最高的。他地方口音特重，而且嗓门巨大。每一次课堂提问后，他都要讲评一句：“这样子，讲得不错，给（ji）你5分！”可是同学们怎么听，怎么象是说“这娘子，长得不错，给你5分”。

   这些都是小事。我很尊敬的教音乐的高老师, 却在课堂上吃了大亏。

   高老师是刚从师范学院艺术系毕业就分配到我们学校的。她稳重，大方，才华出众。我喜欢音乐，曾被她选入校合唱队。（退休后我进老年合唱团，应与此有关）。对她教的课，我很有兴趣。我的一些音乐基础知识，大都是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从她那里学得的。有一堂课，按教学计划是欣赏刘天华的《空山鸟语》。那时我们的欣赏课，就是放留声片。但那堂课她没有带留声机，却拿了一把二胡。她向我们解释：“怎么也没有找到这张唱片，只得给同学们拉一下，大家凑付听一听。”同学们只知道她声乐很好，手风琴也拉得好，怎么也没想到她还会拉二胡！而且很特殊——左手拉弓！当然效果比我以后听到的“原版”要差一些。

   就是这样一位很受同学欢迎的老师，在反右派时被打成了“分子”。其中一条罪名是来自课堂。据说她在某班课堂上讲歌词时，拿自然界的“东风”“西风”，比方政治上的“东风”“西风”。不知被哪个学生告发了。高老师被打成右派后，便一蹶不振。听说她的男朋友也和她分手了。假期中，她一个人到北京等各地旅游。后来到了大连，在那里她投海自杀了。

   还有一位教语文的李老师。他也是刚从师院毕业的。他身材修长，匀称；圆脸，白净，但不是人们说的那种“奶油小生”；如果说他英俊也不很恰当，因为他给人羸弱的感觉。可能为了这个原因，他特别注意锻炼身体，在操场上总见他跑步，作单杠 .双杠。打篮球时，他练三步上篮，一边跑，一边要求别人传球给他“软一点”。我没有他的照片，想藉此好好回忆他的形象，只恨笔拙不及。他在课堂上给我们的印象可谓才华横溢。他被打成右派后就调走了。

   几年后，我在另一所学校上高中时，有一个星期天我在阁楼的宿舍看书，忽然从窗户看到李老师从楼下走过的身影。后来得知，是附近几所学校的语文老师在这里搞教研活动。

   又过了若干年，我从老同学那里得知，李老师在文革中受不了折磨，投井自杀了。我一直在谴责自己，那一年的星期天为什么没有下楼追上去见他一面呢！

   我不时翻出初中时的作文薄，那里有李老师留下的笔迹，珍藏她，作为对他的纪念；一并珍藏的还有老高师给我们讲课的音乐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