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是三小队的祖宗地，那土在手里一攥便冒油，黑黑的。
好长的垄，一根有三里多地，社员们都认真地铲这片地。锄板在苗的周围转，就是不伤苗，惹得知青们嫉妒。
“好好铲，好好铲，缺苗的补上！”打头的扯嗓子喊，手里的锄头并不停。

女知青总是看表，那表走得极慢，刚刚八点多，离中午还远呢。此时地里是一片铲土声。土干，便撩起一团团尘灰；草都倒了，苗便显得格外神气。
地边的路上溜下一辆自行车，铲地的人便都停住活儿，看那人。那人已下车，向社员们微笑，招手，并连声喊：“真是大干快上，真是辛苦！”地里便有人喊：“邱书记，来视察了？”

“不不，今天是别的工作。”
邱书记（其实是副书记）三十出头，样子很精干。他望着地里的人问：“赵洪呢？”地里便站出了赵洪，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知青。
“小赵，章莉在吗？”
“在。”
“是她的饭班吗？”
“是。”
“我受公社党委的委托，要找她谈话的。”
“嗯。”

社员们便议论起来。章莉是七〇年下乡的女知青，要求入党五年了，却总是批不下来。今天公社党委副书记来找谈话，看来是差不多了。当然，入党是件严肃的事。
“赵洪，章莉入了党，你可配不上了。”一个社员逗他。
赵洪不做声，只是铲那地。他喜欢章莉好几年了，章莉对他也不错，常常偷偷给他咸鸡蛋吃，还给他洗过一次袜子。洗袜子可不是小事。

集体户正坐落在北山坡上，铲地的人悠然可见。书记的自行车已停在门口，阳光将车把和车圈照得通亮。

日头开始撒野，土落在脚面上像是热锅里的炒面。男人们铲得腻了，便喊：“该尿尿了！”打头的看看表，说：“抽袋烟吧。”人们便拎起锄头奔地头的阴凉处。男人们不甘寂寞，便和女人们开起粗野的玩笑，女人们也不忸怩，用更野的话回他们。一个男人上脸，用手去捏一个女人的奶头，那女的也不避，索性一使颜色，几个女人便抢上来，按住那男人。女的解开怀，拿出肥硕的奶头便往那男人嘴里喷奶。男知青哈哈地笑，女知青只是闪身，闭眼。地里一片嚷。
闹够了，又抽烟，说些话，渐渐又把目光投向集体户。那车仍停在那里，只是不再闪亮，日头要正了。

“入党就入呗，还得倒出一筐词儿来？”喝了女人奶的社员说。
“这是党章上说的！”一个从公社中学毕业的“半拉子”说。
“什么党章？借功夫泡泡女知青！”会计的儿子刘江冒出一句，众人都白了脸，纷纷劝他别瞎说。
赵洪憨，也酸，虎虎地瞪了刘江一眼，刘江便低了头。

送水的来了，人们都抢那瓢，尽情喝。送水的是个傻子，说傻，只是缺点心眼儿，十四、五岁，长得像个铁塔。傻子挑起空桶要走时，刘江跟他说了些什么，那傻子白着眼连连点头，还“嘿嘿”的笑了几声。
仍是铲地，女知青还看表。看完表不再铲，都皱着眉看集体户。日光投在玻璃上，明晃晃的。

几只鸡在门口转着觅食，一只还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不敢进。户里的狗伸着舌头在树下喘。猪也烦了，用力叫；那狗也不理，仍是喘。
赵洪也喘，地铲得不再那么精心，有时还杀苗。打头的火了，冲他嚷：“看着点儿，眼睛长胯骨上去了？”赵洪斜了他一眼，仍是往前铲。打头的不再嚷，也往前铲。人们都铲。

傻子又来了，大声嚷：“嘿嘿，我看见，看见……”
“看见什么？”刘江急急地问。
“那，那人抱，抱着章姨，咬呢！嘿嘿……”
女人中发出一声尖叫，接着地里便是一片静。
“干活儿，干活儿，赶早不赶晚！”打头的喊，但人们不动。
刘江使劲往手心吐口唾沫，“铲！”便往前铲去。

刘江边上的赵洪一直呆在那里，脸像一块土。忽地，他也铲起来，只是不再铲草，而是杀那青嫩的苗。苗一根根地折断、躺倒。
“你干什么？”打头的隔着垄跳过来拽赵洪。赵洪回过身，朝打头的举起锄头，打头的叫一声便跑，没了威风。赵洪一路杀去，直到垄头才扔下锄头，抱头坐在地上。
“出来了，出来了！”傻子喊。

邱副书记在开车锁，门口站着章莉，呆呆的。
路过地边，邱副书记仍是向人们微笑、招手，说：“真是大干快上，真是辛苦！”然后便驰去。
赵洪猛地站起身，冲着远去的邱副书记喊：“邱慧仁，我操你八辈儿祖宗！”骂完便哭。几个女知青也揉眼，但不出声。

静了一会儿，仍铲地。打头的不再嚷，而且也常杀苗。
西坡地终于铲完了，人们在地头喘息。
“章莉这回能入党了吧？”露奶头的女人说。
“我想这就算入了吧。”喝了奶水的男人说。
“歇晌，歇晌！”打头的又嚷，人们便走。
走出好远，人们看见打头的仍在地里，一株一株地补赵洪杀的苗。


（本小说发表于1989年吉林《短篇小说》第12期。此次发帖，极个别文字做了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