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长篇小说《胎记》(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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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了?在哪儿?”夏秋岚向窗外看去。
“现在走到20栋了吧……”欧阳冬平静地说。
夏秋岚和欧阳志向不能再考虑女儿的感觉是不是迷信了,他们匆匆下了楼,站在厅里,看着厅外,耳朵尽力搜索着院子里的声音。
夏秋岚突然有了胸闷的感觉,她喘了一口长气后,突然向楼上奔去,她看一眼女儿——哦,谢天谢地,小祖宗比我还镇定哪……现在,她不再认为医生的话有危言耸听的成分了。
“到了,肯定到了……”欧阳冬在心里说。
欧阳冬的感觉没有错,童小非已经站在院门前。他轻轻地推一下门,门开了。
童小非肩上挎着挎包,站在小楼的外面环顾着小院子里的一切,然后站在梓树前,默默地看着灯光下那茂密的、巴掌大的叶子和那颀长的有如豇豆一样的果实。
然后他走到菜地前,看着地里那蓬蓬勃勃的豆角、黄瓜、西红柿。
然后,他走向房门,伸出手敲了两下——哒、哒——
门开了,夏秋岚和欧阳志向站在门边。
童小非鞠躬:“二老还好吧?”
“哦,好好,都好……”夏秋岚说。
“你还好吧?”欧阳志向问。
“谢谢您老,我很好。”
童小非终于又走进了欧阳家,走进了欧阳冬的家。
欧阳冬站在楼梯口,沉静地看着童小非。
“你怎么来了?”
“我来晚了……”
“上来吧……”
童小非向楼上走去。
夏秋岚和欧父也上了楼,坐在厅里,夏秋岚捂着脸低泣,欧父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烧水,咱们烧水吧,我洗点儿水果。啊?”
童小非随着欧阳冬走进她的卧室,站在地上,环顾着室内。
欧阳冬拿过那个白纱巾包裹,解开,将里面的毛裤递给童小非,说:“上次说好了的给你织的毛裤……”
童小非接过毛裤,欧阳冬将裤腿拽出来,又示意他将裤腰放在腰间,自己低下身子,将裤腿放下去,在童小非的腿上比量着。
“正好……”她悄声说,“再过几个月,就可以穿了……坐床上吧。”
欧阳冬上了床,靠在床头上。童小非坐在他的斜对面。
“小童,成了个美男子……”夏秋岚一边烧水一边说。
“我们小冬也是个大美人呀。全国咱不敢说,在咱们北阳,咱小冬还不是前6名啊?”
夏秋岚非常感谢丈夫这句话,女儿能不能排到前6名一点也不重要,她在小童眼里是全世界第1名!第6名算什么!她谢谢丈夫的这句话,是因为这句话总算使她放松下来。刚才太紧张了,想好的许多要对小童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
欧阳冬的卧室里,童小非从挎包里拿出10年前那件毛衣。
欧阳冬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童小非把毛衣在自己身上比量了一下,说:“瘦了……”
欧阳冬抿抿嘴,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便伸过胳膊将毛衣拽过来,迅速找到线头,开始拆起来。
当夏秋岚进来送茶水和水果时,看到自己的女儿在拆线,未来的女婿在缠线团。
屋子里静悄悄的。
她很想说“小冬啊,你真不懂事”,但一看俩人的神情,便感到自己这句话说出来就是一句扫兴的废话,于是她只是冲着童小非笑了笑,将茶水和水果放在桌子上,便出去了。她很想顺手将门关上,但是就是没有这个勇气。便气得直在心里骂自己!
“谈什么呢?”欧阳志向问。
“他们……”夏秋岚看一眼楼上,“他们缠线团哪,谁也不说话。小冬拆毛线,小童缠……”
欧阳志向拍拍夏秋岚的肩,说:“唉,咱们哪,俗透了……”
“你什么意思呀?”
“他们要说的话,早在这10年里说完了……”
欧阳志向说的没有错。欧阳冬和童小非始终没有说话。他们只是偶尔抬起头,看看对方的脸,似乎在对方的脸上寻找着10年前的痕迹和记忆,似乎想从对方的眉宇间和眸子中,看到岁月的磨难是怎样在他们的执着中败下阵来,看到对方是否还依然顽强地守护着他们共同的浪漫……
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就这样看着对方,慢慢地缠着线团……
当10年前的毛衣终于成为一个个圆溜溜的线团时,欧阳冬才轻声地说了一句:“洗手……”
当两个人终于走下楼时,夏秋岚和欧阳志向看到,女儿穿上了外衣和凉皮鞋,长过腰际的头发在上部松松地系了一条红手绢。
童小非从挎包里拿出一些物品,说:“姨,这是我妈给您老做的椅垫儿……”
夏秋岚连声道谢,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抓着童小非的胳膊哭起来……
童小非轻轻地搂住夏秋岚,说:“姨,我妈让您老保重身体……”
夏秋岚拍着童小非的肩,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童小非又对欧阳志向说:“大姨夫,这是我爸送给您老的茶叶……”
欧阳志向显然比夏秋岚有自制力,接过茶叶便打开盒盖,撕开茶袋,放在鼻子地下认真地嗅了嗅,又倒出一点儿,在灯下看着,然后说:“好茶,难得的好茶——一定代我谢谢你父亲!告诉他,我不送人,自己喝……”
“告诉你母亲,这椅垫我明天就用……”夏秋岚擦着眼泪说。
“姨、大姨夫,我想和小冬出去走走,不知可不可以?”
“去吧,去吧,外面空气好……”夏秋岚连声说。
“别骑车,就溜达着。”欧阳志向说。
童小非点点头,拉起欧阳冬的胳膊,走出房门。
夏秋岚和欧阳志向看着两个人还没走到院门口,就拉起了手。他们人欣慰地笑了。
没有一丝的犹豫,也没有一丝的冲动或者欲望,两个人就这么自然地拉起了对方的手。
夏秋岚看到,女儿的手即使在被童小非拉住的时候,小指仍然是那么优美地微微地弯曲着……
去吧,快去吧,别回来了才好哪……夏秋岚在心里说。
临近午夜了,1982年的北阳,仍旧是入夜街空。寂静的街上偶尔驶过一辆汽车或几辆自行车。大规模的城市建设,还没有在这座古老的城市全面铺开,青灰色仍然是这座城市的基调——到了晚上便成为一片漆黑。只有路灯下的树丛上那不太准确的绿色,才给这漆黑的夜增添一抹淡淡的生机。
夜风习习,路边的树丛发出很有修养的哗哗声,好想生怕骚扰了这对暗夜小路上的情侣。
他们仍旧不说话,只是偶尔扭过头看一眼对方,然后,笑一笑,又继续向前走。他们谁也不问对方向哪里走,要去哪里,只是走、走……
欧阳冬感到自己的手或者是他的手出汗了,反正潮湿的感觉使她有些兴奋——那种令人羞涩的兴奋。于是她试图将手松动一下,但是她没有成功,童小非的手将她的手拉得紧紧的,好象怕一旦松开就会再也拉不到了似的。于是她放弃了努力——让他拉着吧,傻瓜……
当两个人站在那座轮廓模糊的建筑前时,他们才明白,他们就是想到这里来——红星——蓝星电影院。
广场上静极了。电影院台阶的砖缝里,传来蟋蟀清脆的鸣叫……
他们信步走向10年前他们相遇的地方,台阶——下数第四层台阶。
宽大的台阶在黑暗中隐隐地现出凌厉的边角轮廓。
童小非的手松开了,好凉爽!欧阳冬想,他也感到热了吧?
但是童小非抱住了她的肩头,欧阳冬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黑暗中,童小非的眼睛里闪烁着柔情的光。他那男人味儿十足的头颅,在向她慢慢地逼近……
欧阳冬的身体及其小心地向后挪动了一下,声音颤抖地说:“你还没说——”
童小非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他庄重地说出了那三个在10年前就想说出的字……
欧阳冬的双臂慢慢地环绕在童小非那坚实的背上,同时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们的初吻。在经历了10年的磨难之后,在他们30岁时,终于将自己的初吻,在他们10年前相遇的地方,无怨无悔地献给了对方……
他们接吻的姿态不很优雅,甚至有些笨拙,而且并没有吻得很长,他们似乎是在完成一个伟大的仪式,而不是为了顺从某种本能。
欧阳冬突然将头伏在童小非的肩上,低声痛哭起来……
哭声似乎是想让童小非知道,在这10年里,她忍受了多少寂寞、孤独、哀愁和恐怖;让童小非知道,不可遏制的对往事的回忆,对她身心造成的巨大摧残;让童小非知道,她最宝贵的青春时光,是在对他的思念与忏悔中消耗殆尽的……
眼泪似乎打湿了星星,已经横过天穹的织女星,闪烁得愈加动情。
砖缝里的蟋蟀不知什么时候起,也停止了鸣叫。
欧阳冬的泪水从童小非的衬衣渗入肌肤……
童小非抚摸着她的头说:“冬冬,你把我的心哭碎了……”
欧阳冬终于渐渐地停止了哭泣,问:“你叫我什么?”
“冬冬。”
童小非捧起她的脸,用拇指揩去她脸上的泪痕,说:“笑一下,好吗?”
欧阳冬凄然一笑。
“我们走吧,天要亮了……”童小非说。
他们开始向回走去。不用谁去教,及其自然地,欧阳冬的手臂挎在童小非的臂弯里。这是恋人们走在路上时最典型的形态,这种挎住男孩子胳膊的形态似乎是女孩子在娘胎里就会的……
1982年的女孩子,还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挎着恋人的胳膊。
现在,我们的淑女欧阳冬,在1982年的午夜,在她30岁的时候——当然,是在街上没有一个人的时候,将她那柔若无骨的胳膊,交付给了童小非的臂弯……
“累吗?”童小非问。
“有点儿……”
“那……我背着你?”
“去——”
欧阳冬虽然没有让童小非背着回去,但是,在她的想象中,童小非把她像个孩子似的背在自己背上,她的下巴抵在他那壮实的肩上,两只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双手在他的胸部悄悄地移动着,渐渐地接近了她在10年前就想亲眼目睹的自己的名字……
东方吐出了鱼肚白,街上的行人开始多起来——城市醒了,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对儿饱经磨难的恋人,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