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肖枫越来越恐怖地意识到，他和林冬之间没戏了。因为台词已近枯竭，但剧情还差好几幕呢。
    肖枫是由美术院校直接分配到博物馆的。装潢设计本科生，兼修油画。这位本科生留一头干枯的长发，扬一张永远洗不净的脸，破旧的牛仔裤上斑斑驳驳。老馆长对肖枫的长发厌恶至极，决定以行政手段进行干预。其理由是，本博物馆向以庄重、凝重、厚重著称于国内外，常有国内外政要莅临，不能因这头沾火即燃的长发而损害业已形成的形象！肖枫得知后，手持《宪法》和《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踹开馆长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

    最后结果是，肖枫的长发长度限制在一市尺以内（含一市尺）。这一结果使馆内的姑娘们对肖枫崇拜得要命。其实，那把缺少曲线和光泽的长发不具备最起码的美感。但解说员解小梅还是迅速地爱上了肖枫，并发誓要像封建社会的贞女那样为他守身如玉。“姐妹们，”解小梅一边从嘴里吐出瓜子皮一边说，“如果我能和小肖结合，我们的孩子该是一个多么迷人的小毕加索呀！”肖枫对解小梅直白的袒露与追求腻歪得猛摔画笔，把调色板弄得一塌糊涂。
    林冬在馆内的保管部，纤纤玉指套着洁白的薄手套，精心地摆弄那些早已被岁月磨蚀得几乎拿不起个儿来的瓷器、字画等。25岁的林冬无疑应规类于当今女孩儿中罕见的那种典雅型。肖枫非常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林冬时的情景，那是他到馆内报到的那天，他坐在人事科的高背椅上，斜对着他的大门开着，阳光透过窗子艰难地射进厅门处，使门外的走廊里弥漫起散射的柔光。他昏昏欲睡。
    这时，走廊深处传来高跟皮鞋的踏踏声。那声音沉稳而含蓄，收敛又矜持；接着，一个年轻姑娘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光亮处。她的头低垂着，这使他看不清她的面庞，却看到她的长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庄重而别致的发髻。她的左手拎着一把正在滴水的拖把（所以她低着头）。她穿一件绿色的短袖棉布衫，和一条露膝的牛仔裙，行步之间，显出窈窕的身材和婀娜的步履。她的双腿颀长而笔直，长统袜上没有一丝皱褶，光滑如本身的肌肤。整个的她，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光线中，愈显清晰。
    肖枫的心脏莫名其妙地擂动起来，而此刻，她已经走进厅门并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光洁而润泽的脸，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深邃而明澈的眼睛，嘴唇的轮廓十分鲜明，精致小巧而不娇气，挺秀的鼻梁上闪动着细密的汗珠。她的容貌与穿着极其和谐地融合在一起，使她与高等学府的女大学生以及文艺团体的女演员鲜明而截然地分开，显示出一个文化部们年轻职业女性特有的端庄与典雅。
    高傲的肖枫在一瞬间便被击垮了。但最终使他爱上林冬的，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在馆内林荫道旁沙沙低唱的梧桐树下，走来了香港著名武侠小说大师。馆内领导诚惶诚恐地接待这位巨星。姑娘们也不听话了，三一群五一伙地尽量接近这位巨星，并低声地唧唧喳喳，像一群刚出壳的小雏雀。惟有林冬没事似的静坐在保管部里，手捧一本书潜心地读着。肖枫走进屋里时发现，老馆长的二公子也坐在那里。这位二公子在馆内的职务很模糊，但由于老爹的职位很明确，因此也就没人说什么了。二公子毕竟不同于文物，用不着引经据典地去研究。此刻二公子正一脸贪相地看着旁若无人的林冬。
    肖枫问：“林大小姐，怎么不去表示一下敬意？”林冬抬起头，嫣然一笑，说：“有这个必要吗？”说完，她低下头继续看书。
    脱俗，绝对的脱俗！看着林冬那低垂的头和天鹅颈项般的脖子，肖枫的脸涨得发紫，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恶狠狠地点头，然后匆匆离去。就着样，他轻率地爱上了林冬。
    第一次进攻顷刻间便被击溃。肖枫邀林冬去母校看画展，林冬说：“太好了，谢谢！我能带上我妹妹吗？她很喜欢油画……”以后，一次次的进攻均被林冬兵不血刃地击溃。这更吊起了肖枫的胃口，他越陷越深。在难以名状的亢奋和痛苦的驱使下，他决定再发动一次进攻，他知道，他的神经已接近崩溃的边缘了……
    在一个夏日的晚上，他拨通了林冬家的电话，很快，话筒里传来林冬那圆润的声音：“您好！哪一位？”
    “我，肖枫。”
    林冬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双饱含激情的大男孩儿似的眼睛。那目光太直率、太肤浅，她不喜欢这样的目光，那是极不成熟的目光。
    “哦，有事吗？”
    “林冬，周日去看球好吗？”
    “真抱歉，我不喜欢足球。”
    “不，你喜欢，你甚至能在大全景的画面上判断出球员是否假摔，你对越位的判断会让黄建翔大吃一惊，令韩乔生无地自容……”
    “……”
    “怎么样？无话可说了吧？”
    “肖枫，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再这样磨下去了，这很没意思，你说呢？我是一个很平常的女孩儿，也只想和一个很平常的人厮守一生。我欣赏你的才气，你的脱俗；对你的长发也没有偏见。但很遗憾，我们不是一路人，这的确很遗憾……”
    “我愿意放弃一切，做一个平常人。”
    “这不可能。”
    “如果可能呢？”
    “肖枫，你不觉得这样纠缠一个女孩子不太礼貌吗？”
    那边终于沉默了。林冬的心底隐隐掠过一丝怜悯，但很快，这丝怜悯便被一种轻松的感觉所淹没，因为该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
    “一年多来……”那边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沙哑，“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向你道歉。好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不管怎样我得感谢你，尽管一年多来你不给我一点希望，但我觉得很充实；至少我比刚来时‘绅士’多了。再见了林冬。”
    “嘟、嘟……”

    2.

    体育场内彩旗狂舞，吼声惊天动地。

    肖枫喜欢这种氛围，更喜欢眼前这块无暇的绿茵。这里的竞争是公平的、透明的。不错，有黑哨，有幕后的肮脏，但最终要的是精神、意志和实力，而不是阴谋和权势，权势在这里不值几个钱。要是能和她并肩坐在一起看球该多好啊……
    但永远没有这一天了……
    离开球还有20多分钟，球迷们继续宣泄着他们那永不衰竭的激情。
    一架纸折的小飞机从肖枫头上掠过，向前方飞去。小飞机很好地借助了上升气流，悠哉游哉地飞出很远，最后，它不情愿地撞在一个青年女子的头上，引起一片善意的笑声。
    那女子略显不悦地转过身来，显出极优雅的身段。
    就在她顾盼的一瞬间，肖枫惊愕地、本能地站起身，四目碰在一起，林冬站了起来。
    欢呼、吼叫、震天动地的锣鼓、激昂的军乐曲在刹那间全部消逝，代替它们的是尖锐的耳鸣残酷地折磨着他的耳鼓……
    林冬身着黑色连衣裙，长发在脑后束成一扎，系了一条红色的手绢；在她身边的，是馆长的二公子。
    林冬毕竟是林冬，她冲目瞪口呆的肖枫点点头，然后用双手托住裙子的下摆，转身坐下来。而那位二公子正意味深长地冲着肖枫笑呢！
    肖枫在耳鸣终于减弱的时候，机械地挪动脚步，艰难地向场外走去……
    在一家酒店里，他要了6瓶啤酒……

    3

    在众多男人的包围中周旋了多年的林冬，第一次陷入了窘境。她对馆长的二公子并无好感，那位二公子邀请她时，她也本能地试图拒绝。但拒绝了他就等于拒绝了馆长，拒绝了馆长就等于拒绝了今后的机会。她所以不再做解说员而来到这充满着墓穴气息的保管部，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自己能进入馆内的管理层吗？她终于点了头，但开出条件，不能对任何人说。在应允的那一刻，她的心底涌出一股对肖枫的愧疚，她也想到不会碰上肖枫，她的逻辑告诉自己，由于那天的通话，肖枫因心绪不佳不可能去看球。即使去了，诺大个体育场，六万分之一的几率，就那么巧？
    就这么巧。
    电话就在身边。
    向他解释，不好，这只会使事情更加复杂。那么软处理，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不行！肖枫那张破嘴会让馆内的每一件文物都知道这件事的，他现在的心态肯定是恨辱交加……

    最终，她拿起了电话，她相信自己会摆平这件事的，当然，要谨慎从事。
    “喂，肖枫吗？”林冬圆润的声音里揉进了一些以前从未对肖枫施舍过的柔情。
    “是的。”
    “我是林冬……”
    “哦，你好。”
    “肖枫，那件事我不想做任何解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一点要伤害你的意思，如果我真的伤害了你，我只能说我非常抱歉并愿意接受你任何方式的责骂……”
    “……”
    “肖枫，你在听吗？”
    “对不起，我去关电视了——问一下，赢了吗？”
    听筒里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林冬感到脊背上透过阵阵寒气！
    “快告诉我，赢了吗？几比几？”
    “……哦，”林冬完全乱了方寸，“赢了，二比四——啊不，是四比二。”
    “太棒了！谢谢你给我送来这么好的消息。那就这样？”
    “肖枫……”
    “真对不起，我得去侃球了——再见林冬。”
    “嘟、嘟……”

    4.

    肖枫剃了一个鋥明瓦亮的光头，在馆内走来走去，给这座庄严的文化殿堂增添了些许幽默色彩。他开始在业余时间潜心创作一副油画，这弄得他尖嘴猴腮，把个解小梅心疼得直流眼泪。当这幅画终于完成时，肖枫晕倒在画架旁。接着在医院和以后的几天里，解小梅始终一边抹眼泪一边看护着他。“独身一人在外，多不容易呀！”解小梅说。林冬去医院看过肖枫，拎去了十分上档次的礼品，说它是礼品是因为那些东西与肖枫的急性肝炎没有多大关系，是相当昂贵的美术专用书籍。解小梅像捧着一块烙铁似的捧着这些书，不知如何处理。
    那幅画却引起了轰动，尽管他放在肖枫的画室里，还是被一群参观的老外发现了。“它触到了贵国当代城市生活的神经中枢，它是一幅杰作！”一个来自法国电视台的记者说。油画表现的是一个大型酒会的场面，调子很暖，从众多人物和场景去看，这些人无疑是主流社会的最成功者。他们有的正在打手机，有的正在切切私语，有的在给上司点烟，有的在给女士斟酒……在画的右侧黄金分割线处，是一对起舞的老男少女，女子处理成侧背身，身材窈窕而风度不凡。有人说，像林冬。林冬听后不动声色，只是把那美丽的眉峰令人不易察觉地耸动一下。
    油画的题目是《暖夜》。
    一个苏格兰人要买下这幅画，让肖枫开价。肖枫操着不太熟练的英语说，这是非展品，更是非卖品。老馆长在一旁听了，乐得像一个白痴。
    半年后，肖枫和解小梅的恋情公开了。有人问肖枫，你爱她什么？肖枫一边用刮刀在油画布上刮抹一边说，爱她没大没小。人们偶尔会窥视到，肖枫躺在解小梅的怀里，解小梅深情地抚摸着肖枫那鋥亮的光头。那情景看上去也挺感人的。
    林冬仍然在众多男人的进攻中游刃有余地周旋。在馆里，她尽量避免和肖枫碰面。她觉得肖枫那极平静、极平淡的目光和语气，令她毛骨悚然……

【本小说发表于2001年广西《红豆》杂志第5期，此次发帖个别文字做了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