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长篇小说《胎记》(80)
(2008-07-29 14:4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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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小说 |
13.
在童小非离开宣传队的第二天,欧阳冬终于来上班了。 她冲着周健和金英子笑了笑,便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放好书包,脱下军大衣,搭在椅背上。 周健和金英子(还有其他人)默默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欧阳冬当然能够感觉到大家的目光,所以开始整理谱台,清理乐谱——哦,又有新谱子了——字迹怎么这么陌生啊? 这时,一个人坐到童小非的位置上。欧阳冬扭头一看,冲那人笑了笑,问:有事儿啊?” 那人以前是童小非身后的,对她说:“李老师安排我坐在这里……” 刘光明也回过身,对她说:“是这样的。”就把头转了过去。 “啊,啊,好啊……”欧阳冬反应过来了,私生子童小非已经不在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里又酸又辣,便急忙掏出手绢捂住鼻子和嘴。 要来上班的前一天,夏秋岚温和地对她说,肯定会有一些误解,你要是把这些当回事,那就只能退出去——可这怎么向你林叔叔交代?听妈的,慢慢就好了。 机械地翻阅着乐谱,承受着大家清冷的目光,欧阳冬的思维越来越混乱,越疲惫。好在这时李剀南进来了,冲着她笑了笑,“好了?” 欧阳冬点点头。 嚯,几天不见,瘦成这个样子,嘴角也破了……李剀南想,她承受的痛苦不比童小非轻啊。 这才是梦境,货真价实的梦境,令人有些恐怖的梦境! 300个白天黑夜并肩看着一个谱台的人,就这么消失了……欧阳冬无法相信这是真实的,但余光中身边新搭档的每一次上弓下弓,每一次翻谱都是实实在在的!童小非消失了…… 排练间歇时,她站起身走向周健——周健正在用铅笔在谱子上写着什么,她轻声说:“周健,上1号啊?” 周健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在谱子上写着。 欧阳冬又问了一句。 “刘师傅,我的第16小节不对呀?”周健冲着刘光明喊道。 欧阳冬又问了一句。 周健站起身,腾腾地从欧阳冬身边擦过去,走到李剀南谱台前,翻动着总谱。 欧阳冬把求救的目光转向金英子,金英子也正看着她,沉静地看着她,然后低下头,用食指拨弄着琴弦。 欧阳冬感到整个心内被陶空了,她自嘲似的笑了笑,转身向门外走去。以后,这就是天天要面对的了…… 排练继续。 谱子写得有些草,或者说欧阳冬有些不适应,她皱着眉头看了半天,也没把其中一个符头的位置确定下来。问问吧—— “小非,这第6小节——” 新搭档看着他,目光里流露出一丝讥讽和怜悯。 轰—— 欧阳冬的眼前一片漆黑…… 许久,她强撑着笑了一下,对新搭档说:“对不起……这第……第……”她忘了是第几小节了。 新搭档拿过谱子问:“第几呀?” 欧阳冬扭过身子,眼睛看着乐器库的库门,咬着嘴唇,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整整一个上午的折磨使她感到自己随时会崩溃! 终于,欧阳冬擦去眼泪,在一些人的注视下重新操起琴,咬着嘴唇拉起来。 折磨吧,你们就折磨我吧……人怎么这个样子啊,怎么就不能设身处地地想想啊?换了你们,你们就能坦然相对? 想到这里,她似乎感觉自己的身板挺直了许多。 到了中午,欧阳冬又本能地站起身想去厂办——她不想和大家一块去吃饭,再说,也不饿。 她刚站起来,从门外走进来的人使她僵直在地上。 翟小宁站在她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欧阳冬在混乱的思维中意识到,应该出去,应该到外面去谈,应该……但她的腿又失去了知觉,瘫坐在椅子上。 大家纷纷围过来。 刘光明走到翟小宁面前,问:“小同志您是——” 翟小宁不说话,继续看着欧阳冬。 “这是小非的师妹……”宝华告诉刘光明,又对翟小宁说:“宁宁,出去和赵哥说说话好吗?” 翟小宁不说话,继续看着欧阳冬。 周健没有上前,仍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脸上一片沉静。 金英子过来了,向翟小宁欠欠身,说:“我叫金英子,你就是宁宁吧……” 翟小宁总算回过头,冲着金英子笑了笑,又迅速收回笑容,继续看着欧阳冬。 此刻,欧阳冬两只无神的大眼睛里,没有惶恐也没有窘迫,什么也没有,同样看着翟小宁。她那深陷的眼窝儿、凹下去的腮颊、干裂的嘴唇和破裂的嘴角以及额前一缕垂在脸上的头发和不断从额头和鬓角沁出的冷汗,都在等待着童小非的师妹、干妹妹翟小宁的巴掌或者拳头或者指甲…… 翟小宁实在前几天给欧阳冬打电话才辗转知道这件事的。她本来是想问欧阳冬的毛裤织多长了——因为她也在奋力地织着——她不想输给欧阳冬。由于说好了不让童小非知道,所以她就去了童家,想在干妈那里打探点消息。 但等待她的是邵氏一句冷冷的话——千斤小姐来了?一定是吃肉吃腻了,想吃点咸菜了吧? 翟小宁哈哈大笑,抱着邵氏又要亲吻,说还是我干妈,一眼就看透了我的狼子野心! 但邵氏推开了她,说:小姐请坐,等我跟你说完一件事,你要是还能亲我,那以后你就是我的亲闺女……” 邵氏讲完之后,翟小宁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我苦命的干妈,到头来,您一个亲骨肉也没有啊……她抱住邵氏一口一口地亲吻,鼻涕眼泪弄了邵氏一脸。邵氏任她亲吻,热泪纵横…… 哦,原来这人心好坏和家境没有关系啊! 平静下来后,翟小宁望着窗外童小非的屋子,喃喃地说:“干妈,你说我哥能不能喜欢我?” “你哥什么时候不喜欢你了?” “我是说,我哥能不能娶我做媳妇?” “那可不能。你也知道,你哥对你就是一门心思,当妹妹——你也知道,这缘分不是强求的事儿——你对你哥不也是从来就没有那个心思吗?照理说,你们就是有那个心思,我也不怪你们,也没有血统,是不是?你哥不丑,你又那么俊——可你们处得比亲兄妹还亲兄妹,这个,可谁也没法子了。你的心意,干妈都懂,也领了。以后,你能还像从前那样对你哥,你哥就美死了……” “我不是开玩笑。” “干妈也没说你开玩笑啊。” “想找一个能真正理解他,喜爱他的女孩子,太他妈难了……” “不许说粗话!大姑娘家的……” 晚上,童小非回来了,看到翟小宁又问:“你是不是又从班上跑出来了?” 这一句往常翟小宁听腻了的话,今天却使她倍感亲切。她流着泪抱住童小非,在邵氏的面前,平生第一次亲吻了自己的哥哥。 童小非没有挣扎,还摸了摸妹妹的头,说:“跟哥说说话儿呗……” 几天以后,翟小宁得知欧阳冬上班了,便背着童小非来到了曙光厂。 排练室里的空气几乎接近燃点…… 翟小宁继续看着欧阳冬。 欧阳冬也看着翟小宁。 终于,翟小宁的胸脯起伏了一下,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大家如释重负,纷纷长出了一口气——这要是闹起来,事儿就大了!童小非在曙光厂还怎么呆呀?吓死人了…… 这丫头也太厉害了!也太有韬略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我连一句话都没说,谁能找出我什么毛病?你们能把我哥怎么样? 这丫头,肯定是这个意思! 大家开始往外走,吃饭去——肚子这时才感到在叫了。 欧阳冬在大家都走出排练室后,试着站起来——还好,腿虽然还有些软,但终归又有了知觉。她扶着椅子站了起来,抹去脸上的冷汗,又哆嗦着穿上军大衣。 她系上围脖转过身,迈出了脚步——天旋地转——一片金星闪烁着刺目的光焰直接飞溅在她的大脑里,接着,眼前一黑,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在她失去知觉后,向地面倒下去的时候,碰翻了自己的椅子,椅子又碰翻了谱台,谱台又倒在她的身上,谱台的一个角向着她的额头刺去…… 走在最后面的金英子最先听见了屋里的声音——她的第一反应是惊讶——欧阳在拿椅子和谱台出气!但很快她便否定了这个判断,她觉得不论从性格、修养还是从目前她的身体状况来看,她都不会这么做。她喊了一声周健,就转身跑回排练室。 当她看到欧阳冬的额头流着血时,她大叫起来。很快又有几个人跑了回来,七手八脚地将欧阳冬抬下楼去。 周健没有上楼,金英子喊她的时候,她站住了,但冷冷地看着楼上没有动。看到欧阳冬被抬了下来,她便直接走进收发室,操起电话哗哗地拨着号。 “舅妈,我小健,那个公主又昏过去了,您好好给看看,别跟她说我给您打电话了——我挂了。”然后,她就穿过文化宫的大门去了食堂。 那天童小非说出“私生子”三个字时,她小声问金英子:“什么意思?什么是私生子?”金英子眼睛看着童小非,用极小的、颤抖的声音告诉了她。周健轻轻地啊了一声。她全明白了。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她匆匆地洗漱一下便躺下了。母亲觉得女儿不太对劲儿,就问:“怎么了?不舒服?” 周健睁开眼睛看着母亲,又在母亲脸上亲了一下,把母亲弄得莫名其妙。 “妈,您也睡吧。”说完,她又闭上了眼睛。她很想把这件事告诉母亲,但立刻意识到不能说——临走时大家立下了盟誓,严守秘密,对最亲的人也不能说! 终于盼到母亲也躺下了,灯也闭了,她才睁开眼睛,看着窗外依稀的光亮,想着心事。也只有现在她才敢承认,自己迟迟不想把有男朋友的事告诉童小非,是因为自己心中有个秘密,有一段愁苦,他不想对着那张自己无比喜欢的脸,去说自己男朋友的事。换句话说,她不想听到童小非由衷地说:祝贺你!不想看到那张大男孩似的脸上洋溢起真诚的喜悦…… 泪水又流了出来。她尽力抑制自己不要再哭,不要发出抽泣的声音。 首先她知道,童小非对自己没有爱,是友谊。其次,自己也知道配不上他;再次,自从知道了童小非胸前的胎记后,她的心中更没有一丝的杂念了。 但是现在,现在一切都变了。 但是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了。 周健就怎么想着、走着,食堂到了。 就在她到了食堂的时候,欧阳冬已经醒了过来。 额头上粘了一块药布,这就使大家有了她伤势很重的感觉,因此便都站在处置室门外,看着姚大夫和她说着什么。 打完一瓶点滴,用了药后,救护车就直接把欧阳冬送回了家。跟着去的是李剀南、刘光明和金英子。 之所以没有给夏秋岚打电话,是因为这是冬天,道滑车慢,也怕她着急,自己再摔着。所以当金英子搀扶着欧阳冬走进院门时,夏秋岚手里的铲刀差点掉在地上。 简单地说明了情况后,三个人嘱咐了欧阳冬几句,就走了。夏秋岚和欧阳志向也没深留,因为他们想知道一些细节。再者女儿和同志的神情都和上次明显不同,有一种悲怆的意味,不像上次,上次女儿似乎对自己晕过去很高兴! “感觉好点吗?”夏秋岚坐在女儿身边,轻轻地理着女儿的头发。 欧阳冬看着夏秋岚,点点头,但没说话。 “就是一个小口子,几个伏天疤痕就没了……”她安慰欧阳冬。 欧阳冬又点点头。 “老欧啊,你再烧壶水,一会儿怕又有小冬的同事来了!” 欧阳冬嗤的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夏秋岚很奇怪。 欧阳冬侧过脸,看着黑乎乎的窗外,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人会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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