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象山记
(2020-10-26 14:24:05)| 分类: 西游记(旅游) |
这一定是一次乏善可陈的旅程。
从车头到车尾,都是陌生人。有一个在花友集会见过,但我也可以装脸盲症不认识。上车后,我取出耳机,隔绝部分喧嚷的噪音。一会儿我身边坐过来一位女性,带来一阵呛人的体味----中老年妇女的肉味-----特别难受的味道。全封闭的车窗令人晕车。我闭上眼睛。想曾经的路途。迷人的秋光。有趣的游戏。笑语温存。
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这一次,就是走走路,爬爬山,拍拍照,同时背负减肥的重任。天天在家做土豆长肉,我要摆脱它们。
车到山脚停下。这是祖国大地,遍地村庄里的一个。一群人呼啦啦的走,鸡犬温和安静,不怕人也不避人。遒劲的古树。金黄的田野。乡村卫生站门前晒着刚刚收割的谷粒。云纹均匀的在天上罗列。
一切看上去都像是一个美好愉快的日子的开端。
陆续有人从我身边走过。催我快一点。我笑笑,收起手机赶上。
花友走过来,对我说:“你肯定没带手套,我给你戴了一双。”又说:“我砍一根竹子给你做登山杖。”
“谢谢。感谢。”
我心里有一点烦。
这座山叫应天山,就是被南宋名儒陆九渊先生称为“我家应天山,山高数万丈”的那座。陆先生被贬回乡,依山而居,踏山而行,发现这山像一尊大象,于是在山顶建象山书院,自号象山先生。百度介绍“象山书院”是“中国四大书院”之一,求学者超过数千人,为宋明时期输送了两百多名进士。但我查中国四大书院,并没有象山,甚至“江西四大书院”也有争议。
然而陆先生是真正有大学问的人。象山也的确如他记载“陵高而谷邃,林茂而泉清”。八百多年过去,空旷的山脊,不见先生端然风骨,也不闻学子郎朗书声。甚至片瓦残桓也没有留下,唯余满山落叶,枯树生灵芝,青石满绿苔。
越往上爬喘的越厉害。花友在斜坡下寻挖兰花,颇有收获。我有社恐症,不熟悉的人靠近会令我不适。像现在这样最好,我在洒满阳光的密林中与野花幽草为伴,不远处一个身影若隐若现,这让我很有安全感。甚至产生诗意的联想------我和一条雄壮的溪流一起,沿着山路缓缓而上。
九点钟开始爬山,12点到达山顶。顶上乌压压都是人。一些人和我打招呼:“累吗?”“还好。”
“我见过你。”一个年轻的帅哥说,“有一次你参加过我们的摩旅活动。我就是那个站在桥上的人,你给我拍过照。”
我看了他一眼。皮肤白皙,眉目清致。乌黑的头发,嘴角淡淡一圈茸毛。
我心情突然好了。
什么社恐症?我恐的只是一般人,帅哥这种美好的物种可不在其内。
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好色之徒。
休息了一会,大家开始下山。那时是十二点三十。正是旧力尽、新力生的时候。
所有人挤在一起。
“怎么回事?”
“他们去探路了。”
前面的人一点一点的移动。大家抓住柔韧的树枝,沿峭壁滑下。我有样学样。过了一处峭壁,又过一处。我抱着一株树,突然树木倒下,我从天而降,摔了出去......被另一棵树挡住。
“小心,你刚才抓的是一棵枯树。”
“大家都小心一点,要分清活树和死树。”
“大家离远一点,小心上面的人踩空石头。”
我抱着一棵树,小心翼翼站起来,一个字一个字的喊:“哪----个----神----经-----病----带----的----路-----啊!!!!!”
“马上就找到路了。”
“我们是垂直下的,还有五十米就到山脚了。”
转过一个垭口,我探头一看,惊呆了......
山脚下的房子,小的像蚂蚁一样。
一点二十五分,我拍了那天最后一张照片。从那个时间开始,我再也没有机会-----也没有体力-----拍照了。
“太慢了”,他们说,“一个人发一个响子,就快了。”
“响子”,是贵溪话,“妇女”的意思。
“这个路刺激。群主好样的,加量不加价。”他们说。按住一处峭壁,他们手一撑,翻身一跃而上。
我翻不上去。
“踩着我的手。”
战战兢兢爬到两点。小帅哥在每一处绝壁等我。“我给你拍张照。”他笑到。我捂住脸。
花友返回来寻我。“你先走,”他对小帅哥说。
一个个队友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看着我说,“这个涅里手上没有力气。”涅里,贵溪话,姑娘的意思。
“把她抱下来吧。”他们喊着我花友的名字。
我猜我已面如土色。“领队我草你大爷!”
“马上就找到路了。”
“马上就到农田了。”
三点......四点......除了花友,四周早已空无一人。我连滚带爬,连摔带滑。一分钟也不敢停。他的手机一次次响起,领队询问我们在哪。
“我们到山脚了。”
“不,我们没到山脚。我们还在很远的地方。”
“前面就是农田。”
“不,我知道不是。”
“还有五分钟就下山了。”
“你两个小时以前就这么说。”
我看着山势。已经爬了三个小时,还只到半山腰。“踩着我的肩”,“踩着我的手”,我毫不客气,绝无废话的踩下去。
“我背你吧。”
“会摔死的。”
“我拉着你。”
“会摔死的。”
你让我踩一踩就行了。
“你可以隔着我的包,趴在我身上。这样你也不用接触我。”
我看着他,“......会一起摔死的。”
领队我草你十八代祖宗。
我要是摔死了,一定到阎王爷那里告状,把你扔油锅里炸十八次。
天马上要黑了。然而我仍旧在深山里。没有路。脚下是荆棘。野藤。死的树。活的树。每一次都要抓住活的树。
前尘往事成云烟。除了用坐着的姿势、蹲着的姿势,一步一滑的往山下移,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长嘴的大蚊子在我的衣服里钻进钻出。我已经没有痛觉了。甚至痒都不明显。----换平时,这些够我尖叫一个小时。
花友稳稳的走在我前面。如渊临岳峙。
我根本不敢站起来----怕摔死。
领队我草你大爷。这是难度指数两星的爬山活动吗?这是五星好不好?超过三星我根本就不会出门!
天突然彻底黑了。
这是一座草木葳蕤茂密的大山。很难找到落脚点。如果有办法滚下去,我会毫不犹豫的往下滚的----然而没有地方滚。
这也是一座土质温润松软的大山。只要让我走在山道上,我会满怀欣喜的背诵“兰叶春葳茂,桂华秋皎洁。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背诵“天光入行舟,野钯随与杖。吾党二三子,幽赏最清旷。引兴谷云边,题名岩石上。碧桃吹晓笙,白鹤惊春帐。一笑咏而归,千载犹可尚。”
而现在,一切闲情雅兴都烟消云散。体力早已耗尽。
身后传来大型动物的嘶吼声。
我机械的走着。
花友说:“你要信任我。”
我相信你有什么用?我不相信自己。我说:“我要是失足,往下冲的力量可不仅仅是我的体重。”我物理不好,具体是多大的力量不知道。
六点,终于到了山脚。
几米高的茅草,将前路堵的死死的。
“你蒙住脸”,花友说。他抱着我,从坡上滚下去。
穿过山坡的茅草,前面是沼泽里的茅草。
“你用衣服包住头脸,什么都不要管。交给我。”
山下传来呼唤声。被我骂了一万遍的领队,返回来找我们。
我眼睛里恨意熊熊。
他躲开我的目光,含糊的说:“我也没想到......”
又走了半小时的沼泽。期间摔了两次。
上车时,车里有瞬间的静默。突然,一个人带头鼓掌:“太了不起了蔷薇”,车厢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欢迎归队”,“美女好样的”。我咧了咧嘴。
车上漆黑一片。没人开灯。也没人想看到彼此的样子。
回家,在门口将衣服全部脱掉,洗头洗澡。第二天,从衣服鞋子里一根一根的拔刺。甚至还拔出一只毛毛虫。
那个活动召集群,陆续有人发自己遍体鳞伤的照片。有个姑娘还发起了高烧。一直到今天都没好。
我除了浑身该痛的不该痛的地方,都莫名其妙的的酸痛,居然一道伤都没有。
我一斤都没瘦。一块肉也没减下来。即使我那天,没有吃一口饭。
“顽强地固守着生命中那些不堪一击的欢乐……我愿意见到生命的胜利,见到快乐大于痛苦、艺术赢过死亡......“
我在窗台上看书。我将自己洗刷的干干净净。继续自己的土豆生涯。
突然之间,我就觉得,我这么矫情的人,被人扔坑里虐一虐,真的不算什么。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