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

文/魏智渊

我小学还没毕业，母亲就进城了，成了小商小贩，主要经营百货。

八十年代的小商贩，很辛苦，根本就没有什么店面，就是拉一个板车（我们称为“架子车”），一个长凳子，往街边一撑，就开始“营业”了。

初中三年，我们一家住在父亲单位的一间狭小的房间里。每天早晨，睁开眼，母亲已经不见了，她要早早地拉车出去，抢占有利地形。每天晚上，快闭上眼睛了，母亲还没有回来……

做饭是父亲的任务，能把饭做熟已经很不错了。然后，不管什么饭，往盛饭的盒子里一堆，父亲就拎到母亲的摊点去了，母亲一边卖货，一边吃。有时候来了顾客，等处理完交易，饭菜已经凉了，也就将就着混沌地吃下去了。（一想起这个，就非常地想哭……吃饭像打仗，有多少次能从容地坐下来吃？）

1

在路边摆摊，那时候是违规的。

我经常看到这样的景象。有人高呼：“城管来了！”于是街上立刻骚动起来，小商贩们忙不迭地收拾货物，拉着板车开始奔跑，后面城管在追，一片混乱景象。

母亲经常会把车拉进父亲的单位里，然后，等城管走了，估计风平浪静了，再摆出来。

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幸运。有时候会被逮住，罚款；没收入？货物会被没收。

然后，父亲会出面，——父亲是一个面皮很薄的人，找熟人，托关系，再把货物取出来。有时候说一声就行了，有时候要送些小礼品，还要看没收货物的是谁，人熟不熟。

你可以想象，这几乎就是猫捉老鼠的游戏，经常在上演。

2

在这样的游击战中，母亲渐渐地学会了生存之术。而我，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有时候碰上了，还会帮母亲推车，母子两人，气喘吁吁地把车子推进单位里，然后为侥幸逃脱而相顾一笑。

万一逃不掉，就开始了与城管的讨价还价，多数时候，是一场苦情戏。

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接触到了很多的城管，他们性格各异。有强悍而厉害的，动手的幅度很大；有犹豫不决的，说动了他也能放你一马；有老城管也有新城管，新城管往往面皮薄，这时候就有空子可钻。

妈妈偶尔会哭泣，因为有些城管很凶蛮，会破坏货物。

但在许多时候，城管与小贩之间，会达成一种默契。城管会虚张声势地呼啸而来，小贩会相当配合地望风而逃。这样，城管也有面子，小贩也没有损失。

当然也不尽然。领导换了，城管有时候会有任务，主要是罚款数额，数额不够，不要说奖金了，工资都会受到影响。这时候，小贩就倒霉了，尤其是新开业的小贩。

3

记忆中，妈妈从没痛恨过城管，她偶尔痛恨的，只是某个城管，例如那种粗暴地毁坏型的城管。

更多的城管，会在管理街道的过程中，与小贩建立起某种关系。

在这种情况下，城管往往也会很严厉，因为小贩又占道经营了。但他会纠正你，让你回到应该的位置上去，却不必因此而受到惩罚。——当然，如果你对城管态度不好，另当别论。

久了，与城管熟悉了，也会经常打招呼。城管有时候会提醒你：“最近注意一些，上面要来检查了！”而城管来买东西的时候，也难免半买半送，收个成本价做人情。

对熟悉的小贩，城管也会大吐苦水，单位最近的动向，上级领导下达的指标，等等等等。

4

城市管理的政策一直在变化中。

例如，有时候允许在街道上摆，但是有位置的要求，越过了某个界限，就会被纠正甚至处罚。有时候，又将小贩们赶入某一个偏僻的胡同，这是最倒霉的时期，营业收入会直线下降，有时候一天都没有一个顾客。在这时候，矛盾冲突会格外的激烈。

纵然允许在街道上摆的时期，也有许多变数，尤其是上级领导下来视察时，好几天，要么摆在指定的位置（往往很偏僻），要么根本不让摆出来。

就是这个小小的板车，几年间，支撑着我们这个家。这几年中，我和姐姐从小学升到初中，又从初中升到师范。我面皮薄，不肯在母亲的摊位前久呆，姐姐却经常在忙碌的时候帮母亲卖货，或在母亲吃饭时顶替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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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城管往往是临时工，有编制的正式工，没人愿意去街上追小贩。

母亲有时候也会说，城管不容易。说的时候，语气很淡然。在母亲看来，城管也是一份工作，大家都在为生存而奔波，如此而已。

有时候，母亲也会遇到面皮薄的城管，被难缠的小贩气哭的城管，这类城管，有些后来就离开了，有些则在“斗争”中逐渐成熟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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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因为母亲的缘故，我从没憎恶过城管。

我从母亲那里感受到的，其实更多的是生活的艰辛。而这艰辛，并不是城管带来的。在母亲看来，城管虽然有善良的，有凶蛮的，但是，他们也是在讨生活，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那个纯朴的八十年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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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天，我成长为一个知识者，母亲老了，当然早就不做小贩了。

而城管正在成为一个贬义词，他们的“恶迹”在被放大，整个社会充满了愤恨。一些个例当然令人愤慨，但对于整个城管群体，我从来恨不起来。

凶蛮的小贩，并不比凶蛮的城管数量更少。作为消费者，我多次亲历过。

城市管理需要进一步讨论：如何让城市变得更好，并且让小贩们生活得更好？

但具体到城管或小贩，只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幸福与无奈的活生生的人。

一个充满仇恨的社会，没有人能拥有真正的快乐。

2013年5月3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