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狂草祭

——纪念解缙诞辰650周年

张金梁

永乐十三年正月十三日，大雪下了整整的一天，北京城如同未开化的混沌世界，笼罩在皑皑厚雪之下。尽管是入更之夜了，不知是雪映的原因还是什么缘故，天地间呈现出了一种惨白凄凉的景象。此时在锦衣卫监狱的一个房间里，却设了一桌颇为丰盛的酒席，一边坐着监狱的主管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对面则是入狱五年的原翰林院学士、右春坊大学士内阁首辅解缙。纪纲脸上堆着布满阴谋的伪笑，劝说着解缙频频举杯。不善酒量的解学士，很快在原本白晰瘦削的脸上，呈现出了浓厚吓人的紫红，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混浊起来，瘦小的身躯慢慢地瘫软醉倒在条凳上。只见纪纲指挥着几个狱卒，以帮助醒酒为名，将解学士抬到了院子角落，用大锨铲雪迅速地将其埋在雪中，最后推成了一个硕大的雪人……

江西吉水解缙号春雨，少时便有神童之名，弱冠中进士，授官中书庶吉士，成为皇帝近臣，献《上封事》及《太平十策》，颇得朱元璋赏识。但不久其才子狂士性情大显，恃才傲物锋芒毕露：瞪眼挥拳入兵部索皂隶，语嫚尚书；韩国公李善长得罪死，以狂傲义气代笔白冤；自显其能地为同官草疏，劾都御史袁泰……涉世颇浅不知官场险恶的解缙，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仕途的危机之中，洪武帝惜其才学，令回家读书十年以待大用。

朱棣以靖难之役推翻朱允文登基为永乐帝，特需有才能者帮助控制局面维护统治，解缙成为首选，擢官翰林学士、右春坊大学士，迅速位至内阁首辅，然而刚直不阿桀骜不驯的才子狂士之气并没有收敛：主持会试大量录取同乡，朝野学人怀疑有私；臧否无忌地评论朝中大员，廷臣多害其宠；以“好圣孙”劝立朱高炽为太子，引来了诸王的忌恨，最终被贬为交趾参议。后因公干进京，时值皇帝外巡，拜谒太子没等面圣而回，遭谗逮捕入狱……

被称为“明朝第一才子”的解缙，决非浪得其名，诗词歌赋出口成章，信手拈来皆成佳作，然真正能代表其才子狂士个性的非狂草莫属。明代社会“尚理”，大大限制了解缙的狂放机会。诗文的发泄，只是言语的表达,难以淋漓尽致。狂草则不然，可以借助笔墨挥洒及肢体动作，获得世俗的解脱和身心的放飞。每有感而发偶然欲书，急忙捉笔濡墨奋臂疾书，笔锋如鲲鹏在风起云涌的天空扶摇直上，横涂坚抹逶迤盘旋，铺毫顿挫涩劲逆行，急风骤雨电闪雷鸣，地动山裂古藤摇曳，狂放不羁一泄千里……刹那间纸穷墨尽作品纵横，掷笔仰天大笑，狂呼“率尔书之，付有识者自辨之矣！”他更喜欢在众人面前挥毫，身材五尺的文弱书生，一下子变成了气壮如虹手转乾坤的巨人，两只不大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新诗妙句随意而生，口吟手书乐不可支。当人们看到其笔墨高妙鼓掌喝彩时，精神更加亢奋，摇头晃脑手舞足蹈，笔走龙蛇惊天动地，墨花飞溅满纸云烟，大有横扫千军如捲席之势，万里阵云、千岁枯藤、惊涛骇浪、石破天惊、牛鬼蛇神……幻影频现奇怪百出，惊心动魄目不暇接。此时的学士处于一种极度的自我陶醉状态，达到了不知有我更无人的境界。

面对满纸春蚓秋蛇，人们不知从何说起，解缙便趾高气扬瞋目指点：“若夫用笔，毫厘锋颖之间，顿挫之，郁屈之，周而折之，抑而扬之，藏而出之，垂而缩之，往而复之，逆而顺之，下而上之，袭而掩之，盘旋之，踊跃之，沥之使之入，衄之使之凝，染之如穿，按之如扫，注之趯之，擢之指之，挥之掉之，提之拂之，空中坠之，架虚抢之，穷深掣之，收而纵之，蛰而伸之，淋之浸淫之使之茂；卷之蹙之，雕而琢之使之密。覆之削之使之莹，鼓之舞之使之奇。喜而舒之，如见佳丽，如远行客过故乡，发其怡；怒而夺激之，如抚剑戟操戈矛，介万骑而驰之也，发其壮。哀而思也，低回戚促，登高吊古，慨然叹息之声；乐而融之，而梦华胥之游，听钧天之乐，与其箪瓢陋巷之乐之意也。”用奇怪之词语来解释奇怪之狂草，只有才子狂士才能做到。解缙连用了五十二个之字，将形象与抽象混合为一描述笔法，才气横溢别开生面自不必说。但令人目不暇接难窥究竟，也正因为把众多对立矛盾的事物叠缀形容狂草创作，导致了审美理解上的分歧与混乱，读者大都如同进入十里雾阵，解缙自己是否能将其解释清楚也未可知……

解缙的狂草正如其为人为艺一样，具有非常明显的两面性，他永远也不会听到后人的激烈争论：褒者曰：学士大草独树一帜，惊天地泣鬼神；贬者云：春雨狂草纵荡无法，只配作镇宅符！

狂草是才子书家的精神乐园，是点画线条的魔鬼世界，是神经质助笔墨撒野的地方，狂草书只有才子狂士书家才能登峰造极……

“托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酒中八仙的张旭是狂草的鼻祖；

“忽然绝叫三五声，墙上纵横千万字”，和尚怀素以狂继颠散僧入圣；

“宁为有瑕玉，勿为无瑕石”，才子解缙是深得狂草真谛精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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