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渴望你

 这事以后，耶稣知道各样的事已经成了，为要使经上的话应验，就说：“我渴！”

          ——约翰福音19—28

                                                                             华姿

在鸟声中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窗帘和门帘都没拉上。我坐起来，靠在床头，正好就能看见太阳升起的那一片天际。

很少有这么早醒来的时候。虽已人到中年，却依旧喜欢沉湎于睡眠中，把睡眠当成人生的一桩美事。因为神说过：你们要休息，要知道我是神。

那是东湖的上空，在我目力所及处，天色正在由灰变蓝，又变为橙色，或许是蔷薇色吧。然后，霞光就出现了。

这绝美的霞光，一下子就把整个大自然的绚丽推到了极致。这是美的顶峰。在肉眼所能窥见的世界里，还有比霞光更美的存在么？

这时，我就恍惚起来。因为这霞光，仿佛就是那个至善和那个至美。无限的至善和无限的至美。仿佛永恒进入了这个早晨，又或者，这个早晨在倏忽之间延展为永恒了。

这个时候，我的朋友，我就想起了你。想起了你，我就想对你说，如果此时你也正在你的窗口对着这片霞光，你还会继续做一个无神论者吗？你还会坚持否认这宇宙间有一个伟大的独一的缔造者，是他于黑暗中创造了光明吗？

自然的美总是对应着人的心灵，并改造着人的心灵。我必须承认，我就是一个时常被自然之美所改造的人。因为我相信，每一种自然之美的后面，都站着那个创造者。我被自然之美改造，其实是被创造者改造。

这个早晨，鸟在枝上啼鸣，光在天际闪耀。这是绝无仅有的早晨，也是绝无仅有的启示的时刻。那么我的朋友，你听见了什么，又看见了什么呢？不管你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当我凝神又凝神的时候，我就听见了那永恒之声。在无限之爱的颠峰，我听见无限的上主正在说，在对我说：我渴望你。

我渴望你。就是你，就是现在的你，此时的你。就是这个贫穷的你，贫弱的你，正在忧愁正在恐惧的你。

这声音柔和恬美，却穿透永恒的遥远与深邃，直达我的听觉。我被震动。颤栗，发抖，泪水涌出。我问自己，他在对我说吗？是在对我说吗？可是我算什么？我又做过什么？我什么也不算，什么也没做。渺小是我的本质。贫瘠是我的属性。凋谢是我的结局。但是，他竟然对我说：我渴望你。

这一定不是这个世界的逻辑，这也一定不是这个世界的爱情。这是天上的逻辑，这是天上的爱情。无限的上主，是无限之爱的创造者和施与者，却也是无限之爱本身。但是，这无限之爱本身，却对我说：我渴望你。我需要你。

造物的主竟然饥渴。造物的主竟然需要受造物的爱。但是，他怎么会饥渴？他又为什么饥渴？他就是无限，就是无限的丰富与无限的丰盛，他一无所缺，他怎么会饥渴？创造的甜蜜弥漫在整个宇宙里，从最伟大的星体到最微末的沙粒，都被他的爱所充满，所充盈。但是，他竟然饥渴？那么，他为什么饥渴呢？

这时，我就听见一个声音，微茫地，从那凉风初起的枝叶间响起：因为他还没有被爱过。

他还没有被爱过？万物都在他的爱中，一片叶子一粒沙子都在他的爱中，他却没有被爱过?

我就惊惶起来，眩晕，心跳陡然加快。然而在眩晕中，我确定我所听见的是一个事实。虽然我还不能完全了解这个事实。不，不对，不是他还没有被爱过，而是他还没有被我爱过。这句话是对我说的，这个声音是对我响起的，那么，这就是我的灵魂的真相吗？是的，毫无疑问，这就是我的灵魂的真相。我每天早晨祈祷，晚上赞美，但是，我竟然没有爱过他。我竟然没有爱过他，那首最深情的雅歌，我最想唱的那首雅歌，我最应该唱的那首雅歌，却一直没有对他唱出。

我曾经渴慕过他吗？像热恋的时候渴慕我的恋人？我曾经渴慕过他吗？像一个快要饿死的人渴慕一口食物？我曾经渴慕过他吗？像雪夜里孤独的跋涉者渴慕一盆炉火？强烈地深度地渴慕，以至走路时想着他，以至吃饭时想着他，以至睡觉时想着他，以至想在他的爱内死去。我曾经如此地渴慕过吗？被爱火猛烈地灼烧，炽热，炽烈，炽盛，以至须臾不可或缺，以至若不立即献出自己，就会立即被它吞噬。

是的，我没有。不是今日没有，而是从来没有。我从来没有如此火热地思慕过他。我思想他，时常思想他，却从不思慕他。这肯定是不同的。曾在爱情中度日如年的人都深知这种不同。所以此时，尽管我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却无法以同样的爱来回应他。我无法对他说：是的，上主啊，我也渴望你。我也需要你。

这就是我的灵魂的真相。我不是不爱，而是爱得不够。我不是没有爱，而是，我还没有爱到那样的程度：我的灵魂必须与他结合，与他完全地丝丝入扣地结合，否则，我无法片时安宁。我的灵魂若不能时时沉醉在他的宁静中，那浩瀚丰盈的宁静中，我也无法喜悦。我必定衰败，我必定凋谢。是的，我还没有爱到这样的程度。我爱，但我的爱还在途中。我常说：上帝在我的心中。但是我还不能说：我在上帝的心中。

一只黑鸟从朝霞的下面飞过去了。过了一会儿，又一只黑鸟飞过去了。在楼房和树梢的空隙间，我还瞥见了一些隐约的湖水，四月的凉风正在吹动它们。

早晨的宁静还在延续。我接受着这个早晨的教诲，这片朝霞的启示，其实是接受着上主的教诲和上主的启示。他在我的生命里引领我，他在我的空乏里充实我。虽然我的爱还远未刺疼我的心，还远未抵达他的深处。但是，他却迁就我，怜悯我，在我的穷乏、薄弱与微贱中，永远地爱我。

因为他就是那无限之爱。

对于无限之爱来说，无限就是他的属性，他的本质，也是他给予受造之物的应许。所以，从那时到今时，虽然无尽的岁月已然过去，而他的爱却从未过去。

他爱我，他渴望我，就仿佛我是他的唯一，就仿佛这世间只有我值得他爱值得他渴望一样。但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也肯给他一个这样的早晨，或是一个这样的黄昏；如果你也肯去聆听他，去注视他，那么，你也会成为他的唯一，他也会爱你，渴望你，就好像众生之中只有你值得他爱值得他渴望一样。

我的朋友，若是不在这无限之爱里，在水里也会是干枯的，在火里也会是寒冷的。你上下求索，又有什么用呢？你的寻求只会使你越发空洞，越发空虚。你所渴求的满足，将宛如乌有。

你听，请你听，他在说：“我寻找我的爱，却还没有找到。”你知道吗？我的朋友，我是他要寻找的爱，而你也是。我们都是他要寻找的爱。因为还没找到，所以他渴。因为他渴，所以他要永久地等待，永久地寻找，乃至，永久地赦免。

爱只能用爱来偿还，爱不能用物来偿还。看吧，时间顺应永恒的秩序，以昼夜的交替和四季的更迭来偿还他的爱；万物顺应创造的秩序，以春夏的生长和秋冬的凋落来偿还他的爱。但是人呢？从清晨到薄暮，从岁首到年终，白昼已往，夤夜即临，严冬已往，苦夏即临，而人，并非全部的人，却是许多的人，却只管埋首在物欲的尘土堆里，从不举头仰望，也不侧耳倾听。造物的主正在饥渴，而受造的物，却对此一无所知。

因为一种无可比拟的爱，他创造了人类。如果人类不肯以同样的爱回应他，他将一直饥渴。

所以圣奥古斯丁说：“上主渴望我们渴望他。”

所以圣十字若望说：“在上主的眼里，只要有一点一滴这种纯净的爱，看来无所作为的灵魂，都较事功累累更弥足珍贵。”

他的爱是无限的，那么，他的渴望也是无限的。我们必须在爱中与他相爱，深深地相爱，让我们的缺乏与他的丰盛融合，让我们的贫穷与他的富饶融合，让我们的微小与他的伟大融合，完全地融合，以至完全地合一，宛若东湖里的一滴水之于东湖一样。

若非如此，他的渴望将难以补足，而我们的爱，尽管灵性充盈，也会像滴水离开了湖泊一样，在日光之下，转瞬就干涸。

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早晨。从这个早晨起，我必须学着在爱中去爱。学着除了爱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这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的意思是，我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着爱他，而不是为着别的，不是为着赚取现世的名声，也不是为着赚得来世的天堂。

学着爱，学会爱，在万事之上，在万物之上，乃至在一切之上，借着爱，成为爱。

若非如此，我又凭什么说我已然走出黑暗进入了光明呢？

若非如此，如果他来问我：“你爱我吗？”就像许久之前他问彼得那样。我该如何作答？我能像彼得那样回答他吗？我能凝视他的眼睛，诚实地说：是的，主啊，我爱你。我也渴望你。我也需要你。我能吗？

早晨的宁静仍在延续。这万道霞光，就宛如爱本身的万丈光芒一样。那么，我亲爱的朋友，借着这爱之光芒，你看见你的贫乏了吗？你看见你的贫穷了吗？如果你觉得自己一无所缺，爱情不会产生。如果你觉得自己一无所缺，信仰也不会产生。如果你觉得自己一无所缺，那么，你永不会举目张望，再开口扬声，对他说：我也渴望你。我也需要你。

      2009年4月10日—12日，复活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