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比一株蒲公英更寂寞
一
我目前过的是一种足不出户的生活。我像一只蜗牛,缩在自己的壳里,在天气湿润的日子,就伸出头来探看世界。世界在我眼里有时阳光明媚,有时阴雨霏霏;有时潮湿滋润,有时干燥单调。
但这不要紧,阳光明媚时我心灵健康,阴雨霏霏时我也心灵健康。干燥时我缩进壳里,湿润时,我就打开门窗。
我在打开的窗口眺望世界时,世界便向我走来。我与世界相遇,交谈,触摸,就像风与风的相遇,水与水的交谈,叶子与叶子的触摸一样。
幻想与思索,构成我的世界。这是一个远离尘世而并不与尘世隔绝的世界,这是一个孤独的世界。
但我是一个能够正视和享用孤独的人,寂寞对我构不成威胁。我如果思念一个人,必定是因为我爱这个人,而不是因为我寂寞。
独处的好处是使我们能够面对自己,冷静而清醒地分析自己,进而认识自己。在某种时刻,一个人的不幸和悲哀,就是在他渴望独处的时候,离不开包围着他的人群。
我真正了解我对男人的本质的要求,也是在这个独处的时候。
在这个纷纭的世界上,我寻求的是一种兄弟般的情谊,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性爱。爱默生说:兄弟,标志着灵魂中的平等权力。我寻求的就是这种平等权力,这很重要。
如果我爱,这爱一定是超越了对象的一种爱,因为我不准备寻求报答,尽管得不到回报的爱被人们看成一种耻辱。但我看重的是我心灵的感觉和经历,是对这爱的思考,以及这爱对我心智的启示和提升。
因此,对我来说,爱一个人比被一个人所爱更重要。因为我爱一个人,证明我的心并没有枯竭,我的灵魂并没有停止对完美的寻求,同时,证明我并没有放弃在理想境界中的跋涉。
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同时我是一个虚无主义者。理想主义使我终生寻求完美,虚无主义却使我感到寻求的绝望。
这个矛盾纠缠在我的生命中,影响着我的思想和行为。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足不出户,疏于社交?或许,这就是答案。
因为社交无法建立我们所渴望的朋友关系。
我只愿意像一棵树一样地活着,向下生长,向上结果。风来过,风过耳;雨来过,雨过耳;鸟来过,鸟过耳。但是,至少有一种鸟懂得我的语言,而四季必须通过我渐次展现生长与衰落。
一个女人一旦涉入这个被我们称之为社会的世界,那么,男人洞察她的目光(那目光涵义丰富、瞬息万变),实质上来源于她在这个舞台上的全部表演。如果她站立着是一棵树,男人无法把她当成一根草,任意践踏。如果她是一朵高贵独立的花,男人无法把她当成一棵廉价的菜,错误地摘走。木棉致橡树,但你首先必须长成一株木棉,致橡树才有可能,也才有了意义和美感。
事实上,我们目前面临的现实是:舒婷的理想已坠落为一种新的古典主义,不再为新时代的女人们所膜拜。更多的女人们似乎更愿意放弃做一棵树,重新退回到藤本的时代。
如果足不出户的书斋生活(独立的自我完善)没有意义,那么,像风一样飘来飘去的社交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一棵傲然于世的树没有意义,那么,行踪不定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飘来飘去的,或许只是尘埃,还不是风。
因此,我们不能以自己的生活方式去否定别人的生活方式,更不能以自己感受的有限,去妄自贬低甚至诋毁另一种存在的意义与美好。
“我们有所知,正是说明我们有所不知。”
当我像一棵树一样地活着向下生长向上结果时,我的心灵正孜孜扩展着。它可以扩展得像宇宙一样广大,甚至比宇宙更广大。
朋友对我们是重要的。我们需要朋友,不只需要同性朋友,同样需要异性朋友。但一般意义上的社交,仿佛只给我们提供了得到一个情人的机会和场所,恰恰关闭了我们寻找一个兄弟和真朋友的门窗,使我们无处眺望,更无处凝视。
(突然想起一段对话。女:“你要什么?”男:“我要你。”女:“可我不是要男人,而是要朋友。”)
因此,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一个真正的兄弟和朋友,比找一个情人要困难许多。欲望控制着我们,使我们往往忽略兄弟的重要,而只寻求感官和情欲的微不足道的满足。灵魂呼喊渴望的声音,在多数的时候达不到我们的心。
二
谈论兄弟和朋友并不意味着我们从此不可以谈论爱,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所谈论的爱,与个体意义的爱情已有了本质的不同。我们谈论的应该是具有永恒意义的爱,个体的对象与永恒是不相称的,因而也是不重要的。
而现在我们面对的事实是,灵魂孤独着,找不到兄弟和朋友。而“朋友”已经被用滥用俗,像这个时代的爱情一样。遍地是朋友,就如同遍地是荒草。
而那真正的果实真正的麦粒在哪里呢?
我们渴望的需要的,正是果实,不是果实的外壳。是一个可以呼应的灵魂,而不是一个人的躯体。
人的躯体是外壳,人的灵魂才是那果仁。
但是,如果在我们尚未开始生活时,生命就已蹉跎呢?如果整个社会都只沉浸于琐事的忙忙碌碌呢?我们还可以长途跋涉去寻觅这果实么?跋涉的寂寞、孤独与劳苦,只能令我们的寻觅更加迷惘茫然。因为果实太渺茫了,如同我们渺茫的人生,如同上帝的天堂,甚至比上帝的天堂更渺茫。
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如果我们虽然渴望着果实,而我们自己其实只是一个外壳呢?如果我们不具备果实的眼睛,或者,我们的心灵在渴望的同时正拒绝着果实呢?果实坠落于地,外壳却在风中上升,或在水上浮游。上升于风中和浮游于水上,都是一种现实的炫耀,可以满足我们虚荣的心。
我曾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走进市郊的一个园子。园子阔大、宁静而且满是生机,但是那漫无秩序的生长和开放,却使它充满沧桑。
我们现实中的朋友(不是灵魂中的朋友),就像这个园子,貌似丰盛貌似生机勃勃,实际上漫无秩序,混乱不堪。
如果我们灵魂的耳边满是聒噪,那么我们如何聆听真理的声音呢?如果我们自己的心中不具备真诚和柔情,那么,我们又如何寻到一个满怀真诚和柔情的兄弟与朋友呢?果实存在于果壳之中,如果果壳中根本没有果实,只是一个空壳,它又如何寻到一个与之对应的果实呢?
这是一个寓言的世界,当我们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踽踽独行时,有关朋友和兄弟的梦想,就仿佛是一则冷酷的寓言。
太阳花早晨开放,傍晚就会凋谢;雪今天盖满枝桠,明日就会消融。
我们生活在瞬间,却追求着永恒。
三
在这种种探询中,我退回到自己的内心。在现实中找不到圣殿时,我们的心就是我们的圣殿。
如同我们不去教堂,正是牧师的布道使我们不想再去教堂——当他传的只是基督知识,而不是基督生命时,让他缄默吧!我们不去教堂,是因为我们的心就是神的教堂。神以各种方式寻找我们,开启我们,我们在尘世就如迷途而不知返的羔羊。
四
对于真正的基督徒来说,无论男女老幼,尊卑贵贱,大家都是神的儿女,是同一片屋顶下的兄弟,在同一天同一时刻来到神的面前。因此,爱默生总结说:“总有一天是在同一片屋顶下以兄弟相见,它标志着灵魂中的平等权力。”请你记住这句话,这很重要。
而现实的事实是,一个女人如果想同一个没有血亲关系的男人建立一种兄弟一样的情感,就只能是梦想。而且,她必须把她的梦想永久地停留在梦想的阶段。
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这不过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梦想。
如果你有这样一个兄弟和朋友,你们互相尊重,互相爱护鼓励,彼此追求灵魂的平等,那么,他可以优秀,也可以不够优秀或部分优秀——这是指他的才学和才能,但他一定要品格优秀灵魂光明。
一张平庸卑琐的脸,是心灵苍白灵魂委琐的标志,这张脸与美丑无关,与身份地位无关,只与灵魂的光芒有关。
而他气质品格的某些方面,一定与你的灵魂契合。比如宽容大度,比如善良正直,比如不向生活低头的执著,还比如,可以不高贵,但一定不可以俗气。
在事关重大的关键时刻,在对方的灵魂受伤流血的时候,你们给对方以抚慰和力量,需要的时候,也可以说一声“我爱你”。但你们心里都明白,你说的“我爱你”超出了一般的意义,只给受伤的灵魂以安抚和力量。这抚慰和力量出自朋友和兄弟的手,不是出自情人的手,是纯洁甚至是圣洁。更重要的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你们不会彼此反目,仇视以至抛弃。
如果在你短促而无奈的一生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兄弟和朋友,人生短促又何妨呢?人生无奈又何妨呢?
兄弟是一种平等,而爱情的角色——情人,却是彼此的依赖和附属。在爱情关系上,男人同样附属于女人。
兄弟是人的角色,情人是性别的角色。
女人只有先演好人的角色,其次才能真正演好性别的角色。必须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一个女人。而事实总是相反。千百年来,多少女人把性别的角色演绎得尽善尽美,却从不曾进入过人的角色。
一个兄弟,要比情人宝贵许多。在我们人生软弱的时候——这种时候很多,我们需要的不是爱情,爱情往往自身难保,比我们软弱的人生更软弱。这个时候,我们需要的是兄弟伸展的臂膀、结实的手,不是爱情脆弱的神经。这臂膀这手或者温和,或者冷峻,但一定有力而忠实可靠。
但在这个问题面前,男人们好像永远和女人的追求不一致。男人说“我爱你”的时候,其潜台词是“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肉体,多半是肉体。极少的时候,极少的男人需要女人的灵魂。女人的灵魂对大多数的男人没有意义。
但是,一个男人,如果仅仅爱女人的姿色,那么他就一辈子发现不了女人思想的美,灵魂的美。姿色的美是有限的,而思想的美灵魂的美却是无限的。
为了拥有有限的美,却与无限的美终生错过。
我们的图书馆里充斥着很多男人研究女人的书。一辈子研究女人,成了专家。实际上他们除了熟悉女人的身体(其实是身体上的某个器官),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走近过女人的思想和灵魂。当男人自以为了解了女人时,女人就永远拒绝着他们的了解。
男人们不是不需要兄弟,只是拒绝女人做他的兄弟。实质上是拒绝女人首先做人,然后才做女人。男人只要女人终生扮演性别的角色,因为男人总把自己摆在一个高于女人大于女人的位置上。
因此,男人拒绝给女人一个平等的权利,哪怕只是灵魂的平等。即便有一天梦想成真,我们仍然不能担保,这个有关兄弟的现实没有被男人弄得走样,正与你的梦想背道而驰。
五
最后我要告诉你,关于兄弟的梦想还不能止于此。如果仅止于此,也就失去了梦想的意义和必要。
在宇宙万物中,每一种诞生都是一个美好的奇迹。人生就是奇迹——即便最平凡的人生也是奇迹。我们为什么不能以虔敬的心恭迎它的诞生膜拜它的结束呢?让我们记住惠特曼的话:“一切出生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是我所爱的人。”
物质充满我们的世界,使这个世界像一间密不透风、不见天日的屋子,我在这间被物质充满的屋子里,试图寻到一线光,这光来自神性的灯盏,理想的灯盏。
如果我有幸被这光照亮,那么,我自身是否就能够成为一盏灯,照亮那被我称之为兄弟和朋友的人呢?
让我们俯首肃静,沉下心来,倾听神的低语。神爱整个人类,其实是爱一个人。神爱一个人,就是爱整个人类。
我们曾经理解过爱情的意义和诗歌的意义,那么,让我们从此时开始,真正理解兄弟的意义、朋友的意义和爱人类的意义,好么?
1995年5月
(选自《花满朝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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