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塔海

顺着木板搭成的栈道安静地缓慢地走，是的，必须是安静地缓慢地走——在这里，节奏是重要的，这时，你就慢慢感觉到，那种碧，以及那种静，在一点一滴地，一丝一缕地，像夏夜的露珠一样，在这个空间里——在树叶、草尖、细小的花瓣、阳光、微风以及雏鸦的翅膀，甚至各种无名的声音里，恬美地、幽雅地凝结着。然后凭着它柔韧的意志持续地扩展、延伸，再扩展、再延伸，直到像山间雨后的云雾一样弥漫开去。

同时充满你。

其实这时，你离那个海子还远得很，至少还有半小时的路程呢，但你已经被充满了，仿佛连呼吸都被吸走。是的，就是那种连呼吸都被抽空的干净——那种绝尘的碧，绝尘的静，没有哪怕一丁点这个浮泛世界的污秽和嘈杂。

不，不是呼吸被抽空，而是，你突然没有了呼吸的需要——你不需要呼吸，或者你感觉不到呼吸，但你仍然活着，在阳光下走动，观看，与最亲密的人轻言细语。

信仰对我是一种呼吸。自由地表达对我也是一种呼吸。但是，常常因为身体的呼吸困难，使我深感精神的呼吸也困难重重。我就像泰戈尔在回忆录中写到的那个怪人一样，一生都在与这个世界的肮脏作战。仿佛大地的泥土气太重了，水又太浊了，不能使这个世界足够干净，以致我恍若一生都在做一件事，就是清扫一切不需要任何道路就进入到土地、水、空气和我呼吸道里的秽物，哪怕只是一星浮尘。

这份工作是辛苦的，欲望就像无处不在的屋尘，覆盖着这个世界的房子，使你在必须经过的每一天里意想不到地过敏，进而呼吸受阻——既是肉体的，也是精神的。

继续往前走。我便闻到那个海子的气息。在这种润泽如玉的气息中，我突然听见了那些声音，那些细小的恬静的声音：一朵小蓝花贴地而开着，一滴水珠轻盈地落在云杉的细叶上，阳光慷慨地照着一根已经变黄的草。而在草根里，一只蚯蚓正在愉快地拱土——就好像，是谁在吩咐它们这么做似的。那么，是谁吩咐它们这么做的呢？

曾经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了，除了天堂。但天堂并不在这个物质的世界里。但这时，我好像蓦然看见了一个真相，所谓上帝的仁慈，其实就体现在，他绝对不会让你的希望落空。当你凭着信心以祈祷度过绝望之夜的时候，就意味着上帝扶持你的时刻到了。因为“人的尽头，就是神的开始”。所以，如果你需要洁净，他就会给你一片净土。即便人类过盛的欲望已经把这个世界糟蹋得尘土不如，但他仍然会在你需要时给你。

我开始恍惚。是的，就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了自身的不洁，就仿佛在倏忽之间，周身忽然披满了肮脏的抹布似的。我在心里使劲摇晃双臂，试图甩掉这个世界挂在我身上的这些碎布。但是没用。那么，以我这样的污浊之身，配在这里行走吗？配吗？我问。当然不配。我回答自己。就像这个淫乱的世界不配拥有圣洁的人一样，我也不配在这片净土上任意行走。

先生站在一个坡下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原来坡上野生着一大片“雪山一枝花”。听说这是一种著名的毒草。只是花已凋谢，仅剩一片一片阔叶，还在拂拂清风中寂寥地摇动。

一个月后的今天，当我坐在灯前开始写这篇短文的时候，窗外正下着深秋的绵绵细雨，一滴，两滴，一声，两声，雨落在青草纤柔的细叶上，又落在一只倏然飞起的麻雀脊背上。我的恍惚又开始了。

对于这个高原湖泊来说，如果只是静谧的水，只是谦卑的小花和小草，只是碧空、浮云，青山、黛树，只是纤尘不染的阳光和微风，它凭什么吸引我？宛若一处新鲜的花蜜吸引敏感的蜜蜂一样？还有，倘若它只是吸引了我的感官，而并没有满足我灵魂深处更内在的需要，我又何必为它倾倒？对它顶礼？顺服里如果没有深爱，这个关系就是空虚的，没有灵魂的。

但是，在我就要接近那个海子的时候——就在那片青草与古栎的交接处，我看见了那盏照亮它的明灯——看见了那一份隐含的深爱。至此，它仿佛就成了一个应许之地，使人浮想、流连，并情不自禁地连声赞美——如果我不赞美，也许山上的石头也会一齐跳出来，发出由衷的称颂之声呢。

这时，海子上空突然出现了一弯彩虹，美丽绝伦。先生举起相机叫我赶快站到他的镜头里。我以那弯多年不遇的绝色的彩虹为背景，满足地微笑。此时，我就像一只幸福的蜜蜂，因饮蜜而醉了。

                                                              2005年11月  

            我拍的碧塔海 2005.10 

      我拍的碧塔海 20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