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籍“山东王”葬在了河南鸡公山——略谈韩复榘被处决及其身后的二三事|静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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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长沙岳麓山、南京紫金山的那般民国名人墓葬荟萃,信阳鸡公山在这方面显得稍逊风骚,这或许与其远离城市且海拔相对较高有关。在景区的导游图上,有且仅有一座墓,墓主人还是近代史上声名狼藉的一位——国军上将韩复榘。我从韩复榘墓下面的公路经过了两三回,没见一个人肯赏光登上那段台阶,倒是见到好几个人念不出这第三个字,他们当然也并不知道韩复榘是何许人也。
韩复榘(1890-1938),字向方,河北霸县(今霸州)人,国民革命军陆军二级上将,自1930年起主持山东军政七年余,有“山东王”之称。抗战爆发后,韩复榘曾任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后因“不战而退”被枪毙,其也是抗战时期被处决的级别最高的将领,没有之一。
自古以来之治史者,多跳不出“英雄人物全都是伟光正,反派人物则没干过好事”的窠臼,然人本身却是非常复杂的,这种过于脸谱化、片面化的叙事风格向为我所不喜。在一干“反派”民国军阀中,韩复榘大约就是被黑得最惨的一位。十几年前我刚开始涉猎民国/抗战历史时在网上看帖子,韩复榘的各种糗事被历史大V们写得活灵活现,读来甚至令我有些忍俊不禁,但后来转念一想,总觉得哪似乎有点问题:韩复榘真是这样一位不学无术的纯草包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这道理其实很简单,西北军这帮人大多都是从冯玉祥麾下的大头兵起家,草包焉能从万众之中脱颖而出,十几年就从大头兵干到上将?草包能跳出团体自成一派,并在错综复杂的局势里稳坐一省七八年金枪不倒吗?
韩复榘自然也不是一无是处的,比如:辛亥滦州起义之时,韩复榘还是清营中的辫子兵,他是第一个敢跳出来剪辫子的,这事我最为赞赏;在西北军中,韩复榘是公认的能战之将,曾在二次北伐中立下不少战功;其在山东与鬼子虚与委蛇很多年,手段颇为高明,一度让日本人以为他会成为一个听话的走狗,但在大是大非前的最终摊牌时,韩复榘并未含糊,其突然强硬起来的态度搞得日本人瞠目结舌、措手不及,急得差点切腹。至少在抗战爆发时,山东还是中国人的山东,没有鬼子的驻军,情况较之东北与平津不可同日而语;即便是饱受诟病的“叛冯投蒋”,其中虽有很多个人利益上的考虑和“人品”方面的问题,但却在客观上对于早日结束军阀混战有着积极意义,这就好比我们如何评判“北平起义”,在不同的阵营,自会有完全不同的结论。
后来我买了一本《一代枭雄韩复榘》看,里面收录有孙桐萱、何思源、刘熙众等人的回忆文章,他们是最能真正接近韩复榘的心腹之人,对于韩复榘的了解也远胜于我们、甚至是当时一些较低级别人士的道听途说。可以说这些文章所述的,才是更为丰满、更为客观的历史人物形象,极具史料价值。
作为韩复榘山东省府中唯一一位“外人”,何思源与韩复榘共事了七年,从被团体所排斥到最终相互信任,一个文化人与“大老粗”相处得竟还挺融洽。我觉得何思源有几个说法非常中肯:
其一,韩复榘是个直性子,对他爽快些,说话不拐弯抹角,与他相处就挺容易,所以后来何思源从一个纯粹的外人变成了自己人。其二,韩复榘虽敷衍日本(实际上,当时“敷衍日本”的人可就老多了,更高层面上也不是没有),但“决不会投靠日本……韩是以对日本的模棱态度,来挟持蒋介石,使蒋重视他,不敢动摇他”,对此何曾在蒋面前拍胸脯担保,在七年里,韩也算是做到了这一点。其三,“韩复榘虽然好杀人,但他不是阴险人”,其杀人主要是针对抢劫、吸毒、剿匪,由于韩基本上都是凭主观意志断案,这里面确实不乏枉死者。不过这里的剿匪并不是剿G,与“我党”有关的事件大多是CC系党棍搞的,韩不太参与党务这些事,也并不亲蒋,还下手搞死过CC系在山东的头目。在其主政末期,山东甚至已经聚集了一批进步人士和“我党”党员。
(我可没有参拍哈,家境贫寒,告辞)
韩复榘也曾亲自率部打过鬼子,大约是由于情报不灵,其指挥部差点被日军一锅端,最后凭借一辆摩托车勉强只身突围,这让平素很少打败仗的韩复榘大感难堪。韩部缺乏重武器,自知与日军硬碰硬不是对手,常公还把原本配属韩部的重炮兵调走了,这让韩大光其火,觉得是常公釜底抽薪,想消灭异己。大约在此时,韩复榘留有一封亲笔家书,私下对于家人所说的话,应该可以算是内心的真实写照(如下图)。
在多重原因的驱使下,精明一世的韩复榘最终做出了一个“格局小了”的决定——为了保全自己的实力而一走了之,还硬刚&嘲讽常公、李宗仁等上峰,这一来,不但大失人心,举国哗然,且还授人以柄,相当于自寻了一条身败名裂的死路。在全民抗战的大义上,自己竟成了国人皆曰可杀的“汉奸”,苦心想要保全那些“实力”也都轻松成了别人的菜,这些大概也是韩复榘始料未及的。以事后诸葛来看,韩就算按照李宗仁指示的方向撤退到沂蒙山,结果也未必会像他想得那么悲观,无非就是干后来于学忠负责的那一摊,当个鲁苏战区总司令。
当然,韩复榘之被杀自也不仅仅是因为不战而退那么简单,往深里探究,还有其与常公之间长期以来的旧恨(与李宗仁之间则只是“新仇”)。其实蒋、韩之间也曾有过蜜月期,遥想1929年4月二人汉口初见(当时是蒋桂战争,冯玉祥令韩复榘率兵过去“投机倒把”,但这点坐山观虎斗的小心思轻松被常公所洞察,在日记中好生一通嘲讽,由于桂系很快垮台,于是韩复榘就作为“援军”去见了常公),常公对韩复榘的印象颇佳,亲切地称之为“向方”,并认为他是“可用之材”,专门写进日记里。这里大约有两重含义,一是韩的军事能力确实可用,二是觉得能把韩从冯部挖过来为己所用。
但在八年之后,常公对韩的种种所为已是衔恨入骨,1937年3月31日,韩复榘曾去杭州专门晋谒了常公一次,日记中对他的称呼已经变成了“鲁韩”,评价则是“奸诈卑劣,尤为可痛”。由于韩复榘拥兵自重,铁板一块,平时想要将其解决,非得动用大规模军事手段不可,但逢此抗战之际韩离开老巢、丧失人心,则容易了许多。
即便如此,从捕韩,到审韩,再到最终杀韩,都很难称得上光明正大,甚至可以说是权谋为先,实在有些缺乏“法治精神”。尤其是整个过程皆有戴笠深度参与,韩之被处决也系由军统人士暗箱操作,都有点像被黑枪乱枪打死的意思了(据为韩收殓遗体的刘熙众所述,韩胸部共中七弹),这属实有点上不得台面。不过在因抗战而怒张的民族情绪面前,过程已不再重要,对于韩复榘之死,人们无不拍手称快,也确实一度起到了严肃军纪,提振士气的积极效果。
韩复榘被扣押后,其朋友与部曲积极展开营救,作为老长官与西北军的精神领袖,他们自然都会来找冯玉祥帮忙。冯玉祥的日记中自1938年1月19日开始,多次见到这些痕迹,但他的态度却颇值玩味。大体来看,冯是以一种“大公无私”的姿态袖手旁观了,而且还对常公的心理做了一番精妙的分析(如下图,若果如此,则韩其实可救),结论就是自己沉默是金最合适。及至韩死,冯丝毫不意外(可能鹿钟麟早已通过气了),也并无甚痛惜之意(在人前则是有所表现的),反倒详细引注了石敬亭(韩的死对头)的一幅“挽联”落井下石了一番,并召集众人来讲“韩向方之死”。若说冯对于韩的反水旧事心无芥蒂,那我是完全不信的,至于后来的泰山之谊则不足道了。
韩复榘的后事是由刘熙众、纪甘青(韩之侧室)料理的,冯玉祥似乎也并未直接参与。据说韩复榘1929年谒蒋时途经鸡公山游玩,曾表达过对鸡公山的喜爱之情,此时河北已沦陷没法叶落归根,山东也不方便再回了,于是大家决定把他先葬在鸡公山。结果调车皮运棺材的时候,铁路工人都对他表示嫌弃,不肯出力,最后还是鹿钟麟、孙连仲这些西北军老朋友出面交涉,才得启运。
当时的河南大学已迁到鸡公山上,有一位名叫郝守勤的同学正好亲睹了韩复榘下葬时的吹拉弹唱:“一天中午,下着大雪,一阵锣鼓唢呐声传来,不久,在鸡公山宴月楼食堂门前走过一列送殡依仗行列。但见纸钱与雪片齐飞,数十人抬龙头凤尾灵柩前行,蓝轿两乘随后,市场上的人群屏息观望。当时,还不知道这是韩复榘的葬仪……消息灵通的人说殡葬活动全由孙连仲主持。”
自此之后,在消夏园旁边朝阳的丛林中多了一座新冢——“韩公向方之墓”,据说在墓碑立起来当晚,就有东北中学的学生在墓前摆了“汉奸”两个大字。韩墓后来的境遇更惨,1938年4月,抗敌青年军团艺术队由潢川迁到了鸡公山,据队员张力奔回忆,同学们经过韩墓时都大感愤慨,有人在石碑上写“大汉奸韩复榘”,甚至还有人在坟前屙屎屙尿,“堂堂的省主席变成了被人嗤之以鼻的狗屎堆”……
五十年代中,韩家人为了祭扫方便,将韩复榘灵柩迁到了北京万安公墓。万安公墓原是老北京著名的私营墓地,很高大上的那种,有段祺瑞、李大钊、朱自清等诸多大名人长眠于此。不过韩的灵柩却未能就此“万安”,六十年代,万安公墓被hwb整体破坏,几乎所有墓碑都被砸坏推倒,之后还引发了一波盗墓潮,大概到了八十年代,才在统战部的特别指示下对其中诸如韩复榘这些名人墓进行了修复。
至于留在鸡公山上的墓坑,则成了韩复榘的衣冠冢(大概也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专门重修的)。我曾登上那段台阶到墓前一观,却发现韩墓旁边还有好多座坟冢,过去了看了一圈,有四位是1963年修盘山公路时牺牲的战士,还有一位是四野的仝锡魁团长(山东金乡人,墓碑上未注明生卒年份与详细番号,按说这个级别也不算低了,但是我却没有查到关于他的任何记载),最边上竟还有一座2024年新立的墓碑,墓主是156医院的一位职工(1975年卒),不知是否为旧墓重修乎?想那民国一代枭雄,最后却是与一众解放军同在一片山林间比邻而居,让我深为感叹世事无常也。
这些年来,我也算是看过许多关于韩复榘的书籍文献。还记得有件挺有意思的事,据说他经常骑着自行车压马路,老百姓可以随手拦他投上诉状,恭维一声“韩青天”能让他傻乐半天。诚然,韩复榘是一位非常典型的军阀,以自身利益为第一,更兼作风粗暴霸道,崇尚“人治”,刚愎自用,干过挺多如今看起来匪夷所思的事。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很难把他归类为一个存心去做坏事的恶人,甚至可以说他也想做个“好人”——一个自己所认为的的好人。只不过,一个人是很难跳出其所处时代的局限性与思维惯性,如今的我们亦然。
坦诚地说,我对韩复榘的观感并不算恶,我自号“粪石”,对于这种性格同样又臭又硬的人还有些许臭味相投之感(当然,仅针对脾性而不对事,我最讨厌的是那种阴阳怪气、奴颜屈膝、欺下媚上、腹黑……之人),这也是我至其墓前略做凭吊的原因所在。不知从何时开始,墓碑上韩复榘的名字后面加上了“先生”二字,历史在这里,总归是有了些温度。
(近来我打算整理一份韩部史料,故先作本篇铺垫一番是也。)
前文链接:1938年蒋中正的两次鸡公山之旅|静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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