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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當然,一整周的工作坊中,恨情歌只是第一天的,我們還談了甚麼是另一個我,談賈寶玉與林黛玉,談賈瑞跟王熙鳳,然後看了〈彩雲飛〉,看了〈迷魂記〉,接著從賈瑞與王熙鳳的議題再繼續延續到「性」與「死亡」,「恐懼」與「救贖」,而在恐懼當中,我們發現恐懼只是一種被放大的想像,在底下流動的,製造出煙霧的實體是─不安全感,而不安全感的產生,就是來自於「害怕失去」,正是因為害怕失去,所以對於「未知」恐懼,而恐懼,就是讓我們對未知有一個「想像」,而這個想像其實與即將發生的事是否貼近,根本不可得知,然而,我們卻常常因為「恐懼」而選擇回頭,選擇「不再有新的選擇」,所以,我們因為害怕失去,所以不斷輪迴,我們因為不斷輪迴,所以沒有救贖,殊不知,每當我們靠近恐懼,它除了是一個「警訊」作為一種「保護機制」外,很重要的是─改變。
除此之外,我們繼續在書中探索,發現其中人與人之間被敘述的,往往都不是敘述的「言語」,而是言語底下流動的「意識」,我們看不見一個字,但卻聽見許多「話外之音」,我們發現言不盡意,意卻能盡言。我們在觀看的過程當中,需要打開的,不只是我們的「眼」,而是要打開我們的「心」,也就是所謂的「投入」,如果只是「觀賞」,那《紅樓夢》這本三百多年前就已成書的作品,在語言上已不是我們現在所使用的語言,那段距離,我們只用「眼」是很難橫渡的,而「心」卻是一個與「意識」接軌最好的感官,為什麼?
因為我們的「心」也藏滿了我們的經驗、過去,以及那些不受時空所限制的「意識」,而當意識不受時間所限制,我們的意識中一定有甚麼是能跟曹雪芹的意識交流的,否則,我們便讀不出《紅樓夢》的「作者意圖」,也就是說我們就根本無從得知,曹雪芹寫這本書的「用意」、「動機」究竟為何?他要告訴我們甚麼樣的事,但是,在三百多年後,我們卻一次又一次的讀,它一次又一次成為「現身說法」的「肉身菩薩」,透過他的「身世」寫成一部長篇鉅作的「故事」,用以成為我們現代人執迷不悟的救贖。
但是,我們是如何能夠知道「作者意圖」?其實,是必須透過「角色意圖」,於是,我們需要了解,我們需要體會,究竟大觀園裡的這些人物,他們在愛甚麼?恨甚麼?癡甚麼?就好像第一波DM上的「女兒令」所談的「悲、愁、喜、樂」,看起還是一件事一件事的,但是,正正突顯出在「宿命」當中的女性,到底是怎麼樣的「心情」。也就是說,從一開始我們在談的是「女性宿命」、「男性原罪」這是作者意圖,但是進到談角色意圖時,我們要做的,就是幫助演員,如何看見─宿命中的女性以及原罪中的男性。
而這一切,都在時間當中,發生。所以,整個《紅樓夢》的最底層結構,就是曹雪芹的時間觀,是一個過去、現在、未來三者共維的3D時間軸,往上一層,是流動的意識,而這些意識,就是扁平的,單一的時間觀,也就是「執著」(男性原罪與女性宿命)與曹雪芹的時間觀產生矛盾、撞擊,激起了最表層的「大觀園」的每一件事。
所以,林奕華說我們是「反」著讀《紅樓夢》,那是在「工作坊」中,事實上,我在幾周前,而林奕華是在十月左右就開始「正」著讀,我們是一起在眾多的事件與人物中,一層又一層的往下「潛水」,當中的水壓之大,林奕華病了近月,但,終究,我們從華人文化、思想、文學、歷史等等角度,一碼一碼的下沉,看見曹雪芹最底層的時間觀。
於是,在七天內,林奕華要帶著演員,考一張潛水執照,但很難帶他們深入,因為,時間不夠,但是,他們卻可以體會他們將要進入的,不是角色意識的「河」,而是要先懂《紅樓夢》是片意識的「海」,所有的流動,都是洋流,都是許多股意識聚流而成的,然後,他們有了下潛的基本能力,才能在接下來的排練期中,一層一層的往下探究。
為什麼要說這麼多「回顧」的事?很簡單,因為今天,就是他們考完潛水執照,下水的「第一天」,當我們把《紅樓夢》帶到他們面前,今天,就是要把他們放回《紅樓夢》中。
男不讀《紅樓》還是不讓《紅樓》讀他?
既然是「潛水」,那最重要的是要對「距離」產生「意識」,那演員們究竟離《紅樓夢》有多遠呢?這或許還要問,我們要他們潛得得多深呢?
關於距離,有三個維度,可以幫助我們確認:
1.
2.
3.
也就是說,我們怎麼詮釋,關乎我們在書中看見怎麼樣的「自己」,我們怎麼「說」,在於我們怎麼「聆聽」或者是「關注」那些與「自己」相關的事,而我們怎麼說這個「故事」,在於這些故事如何變成我的「身世」。
關鍵是甚麼?我認為是「感同身受」。
我原本一直在想「男性觀點」說書與「女性觀點」說書的事,覺得男生就是會說得滔滔不絕精彩萬分,女生就是會說得娓娓道來深情款款,但我反而發現,這條路走不通,因為,用男性觀點來說書,會對女性聽眾產生距離感,而用女性觀點來說書,又會對男性產生距離感。所以,我們當然可以說,男性說書跟女性說書有很大的不同,而男性聽法與女性聽法也有很大的不同:
說的不同:
男性思維來唸─念出政治(權力關係)─精彩─同袍聊當兵
女性思維來唸─念出情感(情感結構)─幽深─閨密聊愛情
聽的不同:
男性的專注─球賽─結果(進球)─外動內靜─重複強烈的訊息
女性的專注─故事─過程(貼心)─外靜內動─流動幽微的情緒
但在一整個晚上六位讀者(一修、嘉騏、健瑋、俊傑、小莫、朱老師)念完之後,我發現不是「男生」或「女生」在念,距離感不是產生於「性別」,而是產生於對「文本」的「詮釋」是否「動人」,也就是說「文本」跟說者的自己本身的「距離」,更淺白的說,演員對於這個情節或者情節中的人物到底有沒有感到「興趣」。而這個興趣的濃與淡,決定了說者對文本詮釋時「情感」的濃淡,更決定了聽者對聽見「詮釋」時的反應。
更奇特的是,是情感,幫助我們「專注」,「專注」在幫助我們「理解」。
整個過程下來,我發現絕對不是「文本」的文字與我們有距離,是說者跟文本之間的距離,越遠,說得就越含混,越含混,聽者就越容易「失焦」。
所以,當作到小莫的時候,他就是用「情感」先行,讓那首詩,成為香菱的鋪墊,突然間,這本來是一個「故事」,表面上是因為「視角」的轉換─第三人稱便第一人稱,從「香菱」變「我」,而變成一個「身世」,但事實上,是小莫先做了第一人稱的情感帶入,再從書中出來,彷彿,就是香菱的現身說法一樣。
在晚上的休息時間當中,我跟林奕華再次討論,其實,當演員們在讀的時候,我有幾個感受,首先是耳朵聽見的他們的聲音,再來是想像到文本中的畫面變成立體,但還有更深一層的,是我可以看到另一個畫面─男妓院。
我看到他們一次又一次對客人說故事,其實,都是在講自己的身世,為什麼客人願意聽,而且聽得如癡如醉,是因為他們對這些故事聊若指掌,而台上有客人在聽,台下有觀眾在聽,講白一點,我們都在意識上「嫖」了台上的演員,但是,這就是關鍵之處,就是他們的「荒涼」,他們說了上百次上千次,把自己的身世當故事說,卻還是在歡場,渴望被愛的渴望被愛,渴望被救贖的渴望救贖,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沒有出去過。
而因為說者的感同身受,聽者就會進入到這個「夢」中,也看見自己「從沒離
所以,在今晚結束之後,我逐漸懂了,我們怎麼把演員帶回《紅樓夢》,就是我們怎麼把觀眾帶回《紅樓夢》的方式,而演員現在如何不讓紅樓讀他,觀眾就會怎麼不讓紅樓讀他,而中間的鑰匙,就是「感同身受」,就是讓觀眾看到台上的人,就是「另一個我」,就是讓他們看見自己就是「宿命中的女性」、「原罪中的男性」。
這就是林奕華在創作上遇到最艱難的地方,因為曹雪芹花了十年,我們花了兩三個月,演員花了一個多月,而觀眾,只能有三個小時,但,這便是這齣戲,最關鍵之處─把人帶到《紅樓夢》中潛水,而不是讓他們安全的坐在黑壓壓的觀眾席上「聽」一齣戲。
把他們從歡場的鬧開始,帶到男性的罪中,看見女性的命,最後,感受繁華的荒涼,感受荒涼的實在,夢,就醒了。那個悟,就是原來我不過是微塵眾中的微塵,因為,霸氣十足的王熙鳳,也是我無法控制老公的對鏡,因為,迷戀王熙鳳的賈瑞,也是我對錯把權力當作性的癡迷,因為,尤三姊的蕩與烈、尤二姐的吞金,也是我對愛情的渴望,可是,我們都是把假當真,所以苦不堪言。
如果是這樣,男性與女性,說者與聽者,文本與詮釋,故事與身世,就只是一個渡人了悟的「舟」,到了「悟」的彼岸,我們就捨舟,出了戲院,就各人得各人的眼淚,而非妄求誰的眼淚,為我而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