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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周缱綣星河
文/林奕华
大約在兩星期前,香港國際電影節在上海賓馳中心辦了一場活動,性質像是「移磡就船」——要把過去一年五花八門的各國新電影先睹為快,機會就在家門口。當天,藝術發展局的主席先生去了,電影節代表去了,可是真正的好戲,是在官方發言告一段落後,當天的「主菜」擺開:今屆電影節的「致敬」,「焦點影人」張艾嘉「開講」。
就是在張艾嘉一小時的訪談結束後,台下媒體進行採訪之際,一個有趣的問題響起:「你消失在觀眾視野那麼久了,這次復出,是要反攻?收復失地?」(大意),話音甫落,台下有嘩然,但大不過台上張艾嘉的笑聲。
而我,坐在旁邊只能感慨:三年一個世代是真的,何況不止三年。《觀音山》是哪一年的電影?再「老」,也不過是四年前的2011,張艾嘉在片中不是友情客串,先後在多個影展也憑片中飾演的李玉琴封后呼聲甚高(有說金馬獎是一票之差),為什麼不到五年光景,因為她沒有頻頻出席商品代言活動,沒有藉《我是歌手》鯉魚翻身,沒有跟誰被發現出雙入對,卻只是盡忠職守的擔任台北電影節,金馬影展,香港國際電影節的各種推手,拍了一部短片《10 10》之《諸神的黃昏》,與杜琪峰30年後再度合作《華麗上班族》,和鍥而不捨的參與終身義工…明明沒有閒下來的一個人,竟又代表「聲沉影寂,消聲匿跡」?
怪不得張艾嘉在上青年電視節目《開講啦》的開場白這樣說:「現在大家有的時候說太多了,當說太多的時候,對我來講,就缺乏一顆安靜的心。所以為什麼知道這次要到這裡來說話,我心裡有點恐懼。」言下之意,應是人都依賴表面來換取表面的東西——建立在最顯淺層次的看見和聽見,而不是發自更內在的感受。
於是,張艾嘉倣法南斯拉夫裔行為藝術家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一分鐘太短?不見得。至少,節目播出時,該一分鐘就不是原汁原味,卻是縮龍成寸,剩下二十秒。理由很簡單,「電視」、「電影」本來就是真實的再現,任特技,演技如何逼真,那個「真」字,不外乎掩眼法盡善盡美。所以,剪接扮演的角色就如魔術神仙手——它不在這裡那裡,神不知鬼不覺地偷走一些時間,我們就會失去觀看的樂趣,因為,銀(螢)幕時間和真實時間最大差別在於,是過程的長短決定我們的精神是集中抑或煥散,也是精神狀態的凝聚抑或失焦,決定我們的感受是強烈抑或抽離。
《開講啦》是一檔為青年而設的公開課,張艾嘉作為嘉賓,若從年齡定位,她是「長輩」無疑。「長輩」要與年輕人對話,一般情況下均是我講你聽。表面上,食鹽比食米多的經驗之談,聽者因年少無知,合該無緣置啄,然而,既是「為青年而設」,雖說嘉賓來頭再大,主角還是擁有明天的新世代。張艾嘉借助「試驗」——不以說話來「說話」——乃希望兩個人可以把對方互看到心裡。
這個目的,在她與節目中的青年代表之間可以達到,就如,張在誘導飾演梁洛施少女階段的小女生演員,因對方不能完全進入角色所需的委屈心理,情緒,和表演無法到位時,張也是走到她面前:「現在什麼話都不要講,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分鐘的彼此「凝視」後,小女生不止在開機時滿足了導演要求,就連下了戲後的兩小時,她的母親見了張艾嘉仍要問:「導演,你跟她說什麼了?她坐在我身邊,整整哭了半小時。」
張說:「我什麼都沒有說。」
但也說了很多——面對面,不以手機或任何通訊工具輔助,只靠互相心靈感應產生的交流電,剎那間,便觸動了那久久未曾自我對話的寂寞心。久旱逢甘露,是以「開講啦」的青年代表不用一分鐘已熱淚盈眶。
不過,一位男青年代表才站起來不是「開講」卻是對張艾嘉「開火」:「感覺像是在跟我父輩的人交流,你講的是要靜,可是,我們是年輕人,你曾經也是叛逆如風的少女,現在人淡如菊,如果你沒有經歷過那樣的階段,你怎可能有現在的淡定?你的一些觀點,你說做事不要太有目的性,這個我就是完全沒法認同。目的性,是讓年青人有動力去衝,不能拼長相,我們只有自己不停努力,對吧?難道你不應該鼓勵年輕人,去做一個進擊的巨人,而不是跟他們說,你要淡定,你要冷靜,你要接受生命給你的一切,我就無法接受。」
機關槍的子彈連珠爆發,原來這一刻才是《開講啦》的元神所在——逆轉「我講你聽」的位置,嘉賓必須原地站立「受教」。
這,使我想起張艾嘉的新作品《念念》,「為誰風露立中宵」的問題:片中的三個主角正身處和《開講啦》青年代表相近年齡的生命時段:梁洛施不原諒帶著她離家出走,又與別人的丈夫懷有令她小產致死的身孕。張孝全不原諒把他「寄養」在拳擊師傅身旁,自己卻漂洋過海過其自由生活的海員父親。柯宇綸乍看溫和柔順,骨子裡不原諒的人可能更多,還包含那個不能留住母親,妹妹,不能改變父親無力感,以致不敢去台北和失散家人相認的自己。要是這些角色都跑到現實裡來,與張艾嘉這位創造他們命運的「上帝」面對面,肯定也會大興問罪之師:「憑什麼,你要我們都能做到放下怨念,和自己和解?」
他們拒絕改變角度去看過去和目前,由於執念如同中風,它是瘀血阻塞,血管閉塞的結果。即使執念之中沒法流通的不是血液,是「時間」——一些壞經驗冰封了我們的過去與現在,以致難以發展未來。
張語年青代表:「這世界太浮躁了,讓你看不清自己,我愈是靜,我愈看得清自己有多少精力可以再去做什麼事情。當你焦慮,浮躁,你還是得不到答案,你撞到頭破血流,你也沒有答案,可是突然有一天,你靜下來的時候,你發現那答案就在你眼前。」——是自己掌握時間,不是被時間推著走,那是一個人的選擇。但從另一角度看來,卻可以是問題:「消失那麼久,復出要如何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