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网购了《雅舍小品》，却一直没读。这也不稀奇，自打学会了网购书籍，我家就又缺了一个书橱。人说总缺一件衣服，衣服我也缺，但缺得不着急，可各处堆的书一多，我就想进个新书橱，但书橱不比衣服，衣服随便一塞，甚至不喜欢了找个马夹袋一打包，扔垃圾桶旁边，不出半小时就有人捡了去——书橱贵呀 ！哪里舍得说不要就不要了——所以，想要进个书橱，也得考虑再三。

还说梁实秋先生的《雅舍小品》。我是第一次正儿八经买了他的书来读，以前都是哪里遇到顺便瞅瞅，知道他的文有读头，可因年轻时受那教育，就没怎么把梁老师的书放心上。如此，也不能单纯怪我不是。这次也是因自己喜欢的《读者》杂志推荐，才巴巴买来的，想不到方读第一篇《雅舍》，就迷得不得了。

把喜欢的作家，不管什么时代有否党派，称之为老师，是我最近很自说自话的发明。我觉得称呼对方老师，感觉就很亲切，感觉亲切了，就容易将对方的优点学过来。此乃个人喜好，别人或要笑话，我也是不在乎的。

梁老师他老人家在《雅舍》里说：“我不论住在哪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之所以喜欢梁实秋梁老师，就是因为我们有很多共同点，有共同点，就比较容易理解对方。就说对久住的房子产生感情这一点吧，我也是啊，我要是想到自己曾经住久的房子，如今已面目全非，我就会很难受。我不愿难受，就选择不搬，非要搬时，我也得时时回去亲近它，实在不得亲近时，我便选择忘记，不得忘记时，便移情于它物。

 又扯远了。

梁老师当年的雅舍，位置处于四川盆地的半山腰上。雅舍“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撇去其它的不便，光读这几句，活脱脱见着了另一个世外桃源！要放在今天太平盛世，如果有这么一个地方住着，你说那该多好！实在住不惯，短期避暑什么的还是很浪漫的。最近我和朋友们去舟山大洋山岛玩，就很享受那里的民情风俗，尤其享受这座岛的幽静干净。走在大洋山岛的街道上，你几乎看不到汽车。有朋友说要来租个房子小住三月啥的，我私下里想想也是很神往的。

梁老师念念叨叨的雅舍，其实用他人眼光看起来，恐怕非但不雅，还是糟糕透顶的。不信你看，“篦墙不固，门窗不严”“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开来，破我岑寂。”我的天奶奶啊，打鼾撕纸声听到也就算了，人家在那里脱皮鞋，梁老师你都能听个真切呀？莫不是人家脱鞋惯常用脚尖抠了踹的？梁老师听到这些杂七杂八的声音也就算了，总也有停歇的时候，更要命的是，有些讨厌鬼是专门在人停歇了的时候出来混的。比如鼠辈。梁老师他老人家写：“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缘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角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面对如此鼠辈，梁老师还尊称一声“鼠子”，也实在是没有什么“法子”。鼠子这个称呼大有讲究，在古代，一般人可得不着这么尊荣的称呼，有大学问高品德如老子孔子孟子庄子等才能享用。当然，也有骂人的，比如竖子庶子小子者，还有和辈分连在一起的，如叔子嫂子老爷子等等，这鼠子的雅号，我猜也就梁老师梁老爷子这么文绉绉的人才这么叫，要放在我，就是三个字，“死老鼠”“臭老鼠”或者多加俩字“王八蛋老鼠”云云，总之要透着切齿之恨的。为啥？盖是我二十多岁以前，也一直经历着被鼠辈们骚扰不停的恼恨和无奈。老舍旧舍破舍我就不说了，即便我家建了新舍，没多久就有老鼠钻进了吊顶上，从此，塑料材质的吊顶里边，每到夜深人静就犹如跑马场似的，让我几乎烦躁得夜不能寐。幸好那时年轻，瞌睡虫也强大，头顶的跑马终究敌不过瞌睡虫海水般的吞淹，一觉到天亮的美妙直到被母亲叫醒。

和鼠子一起来攻击梁老师的，自然还有被深恶痛绝的蚊子。“雅舍”的蚊风之盛，那可是细皮嫩肉的梁老师前所未见的。这里，梁老师用了特别形象的比喻，说是“聚蚊成雷”！梁老师叹道：每当黄昏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这哪是在描写蚊子呀，那是在说直升飞机呢！但这还不算最糟糕的。顶顶糟糕的，梁老师当然不会写出来。人都这样，能写出来的都不是最糟糕的事儿。略次之的是，每当冬季夜阑人静，连鼠子蚊蝇诸辈都入眠之时，我们梁老师却睡不着了，他老人家“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还有舍前两棵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待梁老师意兴阑珊，归房就寝，此时“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

 读到“凄凉”一词，不由得我沉吟片刻，再目光落定“助”字，不禁柔肠百结思绪泉涌。如此“雅舍”，也亏得是咱们梁老师此等高人雅士去住，非然，不怨声载道才怪！你道雅舍何来？原本是因为住了雅士高人，蓬荜方能生辉，陋室皆冒仙气！再读梁老师说的蒙蒙细雨。他老人家推窗展望，若云若雾一片弥漫的景象，“俨然米氏章法”，就相当可以理解了。米氏当然是指独一无二的米芾啦，米氏章法那叫一个汪洋恣意天地任我行的万千气象，历史上少有人与之匹敌啊！所以，虽则大雨滂沱时雅舍内滴水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梁老师也会雅雅地形容成“奇葩初绽”！

梁实秋梁老师住在雅舍的另一喜好，我也是要拍案叫绝的。雅舍内也就一几一椅一榻而已，梁老师还经常性的翻新布置。事毕，他老人家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边踱着方步边振振有辞说：“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有致，最忌排偶。”梁老师还说：“‘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啧啧，我不由得要反问老人家一句：“梁老师啊，您这雅舍，除了人，还找得到可以排偶的吗？您老这一物一事安置的那叫一个妥帖，写《闲情偶寄》的笠翁老前辈，也及不上呢！”此等犯上作乱，等梁老师的毛栗子来时，聪明如我，自然早就移步换形逃到雅舍外面去了。

梁实秋老师如此喜爱雅舍，却也深知自己只是一个租客，好在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如寄，雅舍所居一日，便有一日的苦辣酸甜，能躬受亲尝，也是幸事一桩，人道是不吃苦焉知乐，刘克庄不也说，客舍似家家似寄，人在舍在，人雅雅舍，人不放弃快乐，快乐总归一直在的，哪怕鼠子们蚊子们诸如此类时时来捣乱呢？

2019年6月17日读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