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心《我纷纷的情欲》中，有两首写的是中国的床帐。

关于床帐，我的记忆里也有，只是没木心说的那种大户人家名门望族的雍容华丽。我家曾经的两张大床，一张我父母睡，上面镶嵌着各种古式人物风景的镂空雕花，形象栩栩如生，但木质并不金贵。父亲做过油漆工，他总是不肯让这张床看起来有一点陈旧，所以每隔几年就会上一次漆，上的是红木家具那样的颜色。我小时候特别喜欢闻油漆的味道，就是因为只要家里的东西上过一阵油漆，就会变得簇新而好看。父亲在市区上班，只每个周末回来住一晚两晚，所以我打小就跟母亲一起睡那张带床幔的大床。另一张就非常简单了，床四周几根柱子围起来也能张帐子，但没有任何花纹图案。父亲大概比较嫌弃这张床，从不给它涂上漂亮颜色的油漆，那张床就一直呈现着木头的本色。现在想想父亲还是比较懂得审美的，知道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去花里胡哨地打扮，对于另一张床而言，它更适合原汁原味的拙朴。

所以特别喜欢读木心的《中国的床帐》。更确切地说，以床帐为题的诗歌，我也是第一次读到。

其一：

在这首诗歌里，木心将“淫荡”这个词用了两次。

叫人联想起淫荡这个词的，还有原本用来白昼交欢的春凳。记得小时候我家也是有春凳的，但我是读了木心这首诗以后，才知道这春凳原来是有比凳子的含义更丰富的内容的。那时每到黄昏晚饭前，母亲总会吩咐我们将那只长条的春凳拿到屋外去，既可以摆饭菜，又可以擦干净躺上去乘凉。我猜我父亲母亲也是一直不知道春凳的真正意义，他们只把它当做一件普通的家具来使用。因而，过去在我心目中的春凳是不淫荡的。不但春凳不淫荡，连床帐也不淫荡，淫荡这个词和我们普通人家的日常是没有什么牵连的。然而，木心小时候看那些床帐就能看出淫荡来，这就很有意思。但我推测，木心小时候也未必看到床帐就想起淫荡，即便那时候想起淫荡这个词，也未必和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淫荡的意义是一致的。在我们情窦未开或者情窦初开的年岁，我们见不得那些私密的东西，一见到就仿佛见到了赃物躲之唯恐不及。我自己就有那样的教训，做学生时因为偶然看到男性教师宿舍的床角里露出一只女性的胸罩来，之后就对那位曾经非常关心我的老师敬而远之。后来我有理由推测，那是我前来探亲的师母没放妥当。这个细节，被我放在小说《别来无恙》里描述过，这个小说后来刊登于《青春》杂志。

多年以后，我们自己经历了人生的百转千回五光十色，对淫荡这个词就有了更深的认识，我觉得木心写下这首诗歌的时候，即1996年的那个午后或者黄昏或者子夜，淫荡这个词也已别具意义，太过的故事隐匿在淫荡的后面了。而浮泛在故事表面的词语“淫荡”，它就像一具干瘪的尸体，即便横陈在眼皮底下，也激荡不起我任何邪念。同时，木心在这里所写下的淫荡这个词，也让我想起他的另一首诗，他说从前的人多认真，认真勾引认真失身。我想，岂止勾引和失身，从前的人连淫荡都是认真的，不然，怎么会有春凳呢？

当然，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我是没办法说尽它的含义的。

其二：

木心的这个诗歌真是写得太好了，它告诉我即便出身在名门望族的孩子，即便睡在绣幔银钩的床帐里，他的怡静和懊恼，他那种情境下的不可说的小秘密，在我也是可以想象的。而木心生长在那样的家庭里，他的寂寞，和生在农家陋室的我的孤独，我们之间的童年况味又有着显著的不同。如今，我通过读他的诗歌，通过对诗歌的理解和推理，通过置自己于那样的境地的臆想，从而领略到了另一种回味的幽趣，这对我来说是美妙无比的。这首诗的最后五句，是木心对床帐广而延之的深刻思考，一床一帝君，一床一世界，一床一魔障，账里账外有限人生无限风景，使得木心在盛年将尽之时，写下如此意蕴叠加况味幽然的床帐之诗，让我们后来的读者何其幸也乎！如此，你再回到第一首去读“淫荡”这个词，还会有邪念吗？

顾顺麟先生在我前一个文的后边留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