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宠物考
张 炜
陶渊明终究没有仅仅满足于耕作的喜悦,可见一片田园风光便可代替一切,让其获得所有的精神满足,这是不可能的。这里自有无法排解的寂寞和牵念。在他为我们描绘的这片田园画面中,似乎还应该有更多的动物才好,它们大概是这里最匹配的一种形象,是题中应有之义。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在他的诗里写得较少。本来此地就接近于“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动物当然是最重要的元素。诗中写了“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归园田居五首·其一》)。鸡都跑到树梢上去鸣唱了,十个字尽绘原野气象。狗在深巷中吠叫,说明是远处的、并非自家的狗。整个田园灵动活泼,生机盎然,是一种生气勃勃、阳光明媚、氧气充足的田园生活。
一般来说享受这种生活的主人需要狗和猫的相伴,因为这两种生灵都是上天委派下来的,一个是忠诚的象征,一个是温柔的代表,都很善解人意。但它们在陶诗里并没怎么出场。猫狗的伴随或者是酒所不能替代的。田园的丰收,新酒的香醇,猫狗的安慰,有了这些相加一起,陶渊明肯定会过得更好一点。有人或许认为是陶渊明忽略了记录,他的茅舍中肯定有猫有狗,乡居生活缺了它们才是不可思议的。他虽然写到了狗,但没有描述与之相处的具体情形,因为它远在“深巷”。当时的乡野生活真的不可以没有猫狗,即便从实用的角度看,至少也需要杜绝鼠患和看家护院。
诗中较少五畜的记录。这些动物既事关经济,又能给寂寞的乡间生活以莫大援助。这对于他的妻子儿女、他的家庭都是极其重要的。陶渊明从孩子身上汲取了欢乐,那种伦常之福都写到了。他从劳动中、从植物间获取的满足也写得很充裕,比较之下唯独缺少了动物。这至少是令人费解的事情。对他来说,一端是黑暗的官场,一端是欣欣田园,后者就应该是动植物的世界。所以缺少了动物特别是狗和猫的陪伴,总令人觉得有些遗憾和不解。
如果考证一下狗和猫的豢养史,或许会找出一点缘故。根据某些资料显示,狗在中国古代人工驯化很早,但基本上不是日常陪伴人类的宠物,即便是用来看家护院也已经很晚了,大概是在清代以后。在陶渊明时代和更早的时候,狗主要用来狩猎或祭祀。总之,狗在那时还没有成为人类形影不离的亲密朋友。至于猫,中国春秋战国时代才开始用来捕鼠,到了唐宋才大量入驻家中,成为人类相依的伙伴。所以我们可以想象,如果陶渊明生活的年代再晚一些,猫和狗一定会成为他最好的陪伴,给予他难得的慰藉。
陶渊明的身心尽可能地融入万千事物之中,在大自然里获取无尽的力量。这是一种任由心性的状态,让自己能够真正地松弛下来。因为这之前他的一颗心绷得太久了,这是他最不乐意的事情。放松下来才能靠近生命质地。于是我们看到,几乎所有平易恬淡自然天成的诗章,都是最流畅最优美,也是最能够打动人心的。他是一个散淡的人,并非事事刻意用力,即便是对自己十分重要的田间收获也不给人过分用力感,而写作并不能算勤奋,只留下了一百多篇。
我们可以想象诗人有许多空闲时间,比如田垄事务较少的时候,比如冬季。他在这些闲暇里或有读写,但更多的时候是什么也不干,只遐想,出神。他还时常恍惚,这也表现在很多诗文中,那是一种回望和前瞻,纠缠在矛盾重重的心绪之间。可见这些闲暇并非全是恬静和愉悦,还有未能完结的精神挣脱。这种情形几乎贯穿了诗人整个的田园生活。
如果那时候有猫和狗伴在身边,四目对望,那倒是一件大好的事情。他会从它们清澈的目光中读出另一个世界的讯息。那是完全不同于我们人类社会的、无功利无威权、单纯而永恒的神色。
选自张炜《陶渊明的遗产》中华书局2016年1月出版

愤怒和恐惧
张 炜
陶渊明生活在佛教和“清谈”极盛的时期,却基本上不信也不采纳这些。但佛和玄对他都有潜在的影响,比如说他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他生活的超脱性,都能够看出佛教的影响。东汉时期佛教传入中国,后来与道教合流。释道合流的端倪就出现在汉与魏晋时代。从陶渊明的日常状态和诗歌里面,可以看到大量“清静无为”的实践。“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归园田居五首·其二》)但他又并没有走向极端,没有完全“绝尘想”,这与他的儒家情怀密切相关:出世的同时尚不能放下入世的牵挂。他不停地在这种矛盾状态中纠缠:“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荣木》)还是无法忘记读书人的作为。
但最终他还得待下去,安于田园生活,觉得这样的逃避于自己更为相宜。陶渊明的这种选择远离了是非之地,但并没有一躲了之无所事事,而是要打理一片田园,这是一种体力活,对一个读书人也很不容易。这与那些专门的“隐士”是完全不同的。
当时对陶渊明来讲有两只“丛林”里的大动物是必须提到的:一个是桓玄,一个是刘裕。这两个人对当时的社会生活搅动得非常严重,对陶渊明的命运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他们之间相互厮杀,先后称帝,对晋室都有过跟随与背叛。刘裕残酷地杀害了晋恭帝:先是把恭帝贬为零陵王,让人杀死晋恭帝妃妾生下的所有男孩;后又派张伟携毒酒前去鸩杀晋恭帝,张伟不忍害主,饮毒酒自尽;刘裕又派人用被子闷死了晋恭帝。人为了攫取权力可以变得这样残忍,真是令人发指。
整个事件对陶渊明构成了极大的刺激。因为诗人的曾祖毕竟是为晋室服务的重臣,而背叛晋室的军阀就这样结束了晋室,这对他必然会引起心底的强烈震动。
陶渊明从小深受儒家传统的熏陶,年轻时抱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具有强烈的入世情怀。当他面对这样一片“丛林”时,心里有愤怒更有恐惧,还有重重矛盾。他写出了《述酒》这样的诗,曲折地对刘裕给予了鞭挞:“诸梁董师旅,芊胜丧其身。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鲁迅先生就谈过《述酒》,说它具有强烈的揭露性。类似的意绪在《感士不遇赋》里表达得更为深重:“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在《咏荆轲》里则写道:“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诗人将无比的愤怒与勇气留在了诗中,而且借古喻今,小心暗喻,是足够谨慎了。这当然是必要的,是在一种特殊时势下的特殊表达。当时风行的玄与佛,清谈与任诞,不过是一个严厉时代酿出的另一杯酒而已,对一个具有深刻责任感的诗人,真是苦到了无法下咽。在这样的时刻,诗人可能感到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法“养生”,没法“逍遥”,也没法“安命”。
鲁迅先生谈到了陶渊明的“金刚怒目”,因为听到了诗人午夜里的另一种吟唱。这种声音压抑在夜色里,在偏远的野外显出了更大的张力。我们平时不会将“勇士”的形象扯到田园主人身上,可是这里真的生活着这样的一个人:渴望“提剑”,默念“死知己”。
如果不是遥望着远城烽火,满是刺鼻的硝烟和血腥味,一个躺在树荫下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激烈思绪。田野清风的另一边就是火焰,就是哀号和痛不欲生。诗人太熟悉这些悲惨的场景了,所以无法安稳地一个人度过长夜。
不过他的恐惧和愤怒也许一样大。他实在只是一个书生,一个弱者。他的柔弱和强悍交织一身,只能躲在一角吟哦,在纸上记录。
来源:新民晚报2016-06-26 19:42
一个完整的人
张 炜
陶渊明散淡出世的形象差不多已成定格,这是因为他大多数时间或者给人印象最深的一段岁月,都是在平淡安静的乡间度过的。
陶渊明是一个吸收了老庄和佛教思想的人,同时在内心里,在生命质地里最坚硬的那个部分,仍然是儒家的。这就使他从人的角度,从社会的角度去观察事物。他的确没有看到哪个人成了佛,哪个人长生不老。他是一个极其朴素的观察者和思想者。他对佛道的最终结论是不相信。他没有采取释道的那些路径去逃避“丛林”;他觉得那是不积极也是不真实的,他觉得一个人无论有多少理由,还是应该从现实出发并有所作为。
他作为一个人更加接近了大自然,并且有着喜爱自然的天性,但却很少从自然的角度解释复杂的魏晋政治。就他已有的直接或间接涉及到当时社会现实的文字来看,他对当时黑暗的社会与激烈的政治纷争是十分清醒的。他身在田园,眼睛却并没有完全离开时政。他对一切保持着足够的明晰与警觉,只是为了缓解绝望和悲苦,他才不停地用眼前的绿色和土色来安慰自己。
在回归田园这样一种人生现实里,他的作为又在哪里?这是他十分痛苦的地方,也是他用力探究的地方。最后他大约做出了一个解答:人的作为不仅仅是在官场,也不仅仅是投身“丛林”的生命冲荡,还有许多其他的方式。一个生命要存在下去并且获得自己的意义,也就算是有了作为。他寻找到的这种方式就是最基本的农耕生活,是劳动。他觉得劳动和收获就是生命的意义,同时也是厚待了生命。这其实也是入世的一种方式,是度过生命危机的一种方式,是安顿灵魂的一种方式。用那些遥远的、看不见的、不能够说服自己的道佛思想来安慰自己,他最终觉得不太可行。
释和道说灵魂是不死的,一个人可以转生,但是谁看到了?所以陶渊明在诗里一直否定这个。他认为起码是自己没有看到。“彭祖受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形影神·神释》)“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饮酒二十首·其三》死亡是必然的,人生是短暂的,所以要对生命珍惜。老庄和佛教的那种超脱飘逸,与极具搏杀争斗的社会人间态样保持了距离,这种思想和生活态度,陶渊明又是认可的。
道家的超脱、闲适,佛教的虚无、空寂,在陶渊明的思想里都能找到痕迹,然而最终却并不太用以实践。陶渊明既不炼丹也不服散,最终还弃绝了与慧远一起到庐山修道。
陶渊明也常常谈论生命的虚无,比如那一大组《饮酒》诗,把光阴、坎坷、世俗名利和生死都一起泡在了酒里,在回归自我的同时,也将生命消解成了虚无。但尽管有这些感慨,毕竟还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地劳作,伺候土地上的生长,伴随它们的生长和收获而喜悦。就一个生命来说,这是真正的健康和积极。就此而论他是理性的、务实的、不颓废的,也是向上的和清醒的。他不停地在这种劳动中获得愉悦,还有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的能力。
在最有名的那篇《归去来兮辞》里他写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就是自我批判和总结。他深深后悔以往,觉得那些看别人脸色、小心翼翼的入仕岁月既危险又不值,简直就是浪费光阴。
他要寻找一种评判人的存在价值的真正依据。如果能够觉悟,那么一切都还不晚,因为“来者”可追,“迷途”未远。
比较种种,他认定了在这种情势下做一个庄稼人的可行性,这种人生的价值所在。比较起来,一个人在这里活下去不需要多少相互残杀的动物性,只是播种和收获,是酿造和饮用,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一种活法,很健康很实在。在这里他可以和动植物们唇齿相依亲同手足,一句话,活得更像一个人。
他等于是不停地叮嘱自己,要成为一个比较“完整”的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艺术家乃至于一个人来讲,他的残缺的确更少一点。说到人生的遗憾,表面看起来在他这儿是很大的:贫困潦倒,最后差不多是饿死的;但从一个人的生命本质来讲,从人的意义上来讲,陶渊明却是一个挣脱了锁链之苦又免除了残杀之危的人,一个用文明和理性战胜人性残缺、到最后一直不肯妥协的人。就此来说,他是一个完整的、较少遗憾的人。
来源:大众日报2016-01-29

注:该资料为新安中学学生专题研究性学习之用。谨向作者表示最诚挚的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