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读:《约翰-克里斯多夫》梗概(9.3)
(2018-08-08 23: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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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勃罗姆很担心妻子的健康,一再劝说,阿娜终于答应到近郊去玩一天。这是她为了免得人家纠缠不清而让步的。散步定在一个星期日,到最后一刹那,为这件事喜欢得象小孩子一样的勃罗姆,竟为了一个急症不能分身,只能由克利斯朵夫陪着阿娜出发。
到了野外,她快活得像个孩子,一路在前面跑着,不时回顾一下,看克利斯朵夫能否追上她。他越追越近,她便溜入树林。最后她蹴在一个树根上,被他抓住了。她挣扎着,拳打足踢的抗拒,狠狠的打了他几下,想要把他摔下地,又是叫又是笑。他紧抓不放,她贴在他身上,胸部起伏不已;两人的腮帮差不多碰着了,他沾到了阿娜额上的汗珠,呼吸到她头发上潮湿的气味。
突然她使劲一推,挣脱了身子,用着挑战的眼睛瞅着他,没有一点骚动的表情。
他们到一家乡村客店去吃饭,兴致很好,喝了一点儿白酒。饭后,他们象两个好伙计似的,又到田里玩儿去了。
她讲着童年的事,说她经常用各种痛苦惩罚自己,比如用钉子钉穿自己的手掌。
他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一个人总要伤害别人的。有些人伤害我,我又去伤害别的人。这是必然的事。我从来不抱怨。对人不能太柔和!我教自己很受了些痛苦,纯粹是为了玩儿!”
她说: “把你的手给我,”
“干吗?”
“给我就是了。”
他把手伸给她,她抓着拚命的掐,他不由得叫起来。他们象两个乡下人那样比赛,看谁能够让谁更痛,玩得很高兴,心里没有什么别的念头。世界上其余的一切,他们生命的锁链,过去的悲哀,未来的忧惧,在他们身上酝酿的暴风雨,一切都消灭了。
他们走了十几里地,不觉得疲倦。突然她停下来,倒在地下干草上,一声不出,仰天躺着,把胳膊枕在脑后,眼睛望着天:“我自己也认不得自己了。我相信我是另外一个女人了。我不再害怕了;我不怕他了。啊!他使我窒息,他使我痛苦!我仿佛被钉在灵柩里……现在我能呼吸了;这个肉体,这颗心,是我的了。”
黄昏来了。在灰灰的淡紫的雾霭之下,倦怠的太阳从四点钟起就不见了。他走到她身边,向她伸出手来,她一声不出的握着,重新向村子走去。他们碰到一群农村青年,兴奋的跟他们一起玩耍跳舞。
回家的路上,她很亲热的靠在他身上,但下车的时候,她不接受他伸给她的手。两人不声不响的回到了家里。
过了几天,傍晚四点左右,勃罗姆出去了,只有他们俩在家。钢琴在那里勾引他,使他害怕,连望都不敢望。可是在旁边走过,他的手抵抗不了诱惑,不由得捺了一个音。琴声象人声一样的颤动起来。阿娜吓了一跳,活计掉在了地下。她不等他开口就唱起来,两人忘了周围的一切,音乐的神圣的狂潮把他们卷走了……
曲子完了。一片静默……她唱歌的时候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两人一动都不敢动,浑身哆嗦……突然之间,象闪电那么快,她弯下身子,他仰起头来;两人的嘴巴碰到了,呼吸交融了……
她把他推开,马上溜走。
半夜左右,已经睡觉的医生被请去出诊。克利斯朵夫听着他下楼,听着他出门。外边已经下了六小时的雪,屋子跟街道都被盖掉了。他听见甬道的地板上有阵轻微的拂触,便抬起身子坐在床上。声音逐渐逼近,有只手在门上摸索,把门推开了,一个影子慢慢的走过来,到离床几步的地方又停下。他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她走近几步,又停了一下。他们的脸靠得那么近,甚至呼吸都交融在一起了。彼此的目光在黑影里探索,可是看不见……她倒在他身上。两人悄悄的发疯似的互相抱着,一句话也没有……
过了一小时,两小时,也许是过了一世纪,楼下的大门开了。阿娜挣脱身子,溜下了床,离开了他,象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一句话。
他睡不着觉,心里难过到极点。他对于爱情,尤其是婚姻,素来抱着严肃的态度,最恨那些诲淫的作家。通奸是他深恶痛绝的,那是他平民式的暴烈的性格和崇高的道德观念混合起来的心理。对别人的妻子,他一方面极尊敬,一方面在生理上感到厌恶。
他想到自己以忧患病弱之身投奔到这儿来,朋友把他收留了,救济了,安慰了,始终那么慷慨,殷勤。无论他怎么样,主人从来没有厌倦的表示。他如今还能活在世界上完全是靠这个朋友。而他竟污辱朋友的名誉,剥夺朋友的幸福,
第二天,他对着阿娜,正想要说:“阿娜!阿娜!咱们干的什么事啊?”
不料阿娜望着他,把原来一味低着的眼睛抬了起来,射出一道热辣辣的火焰。克利斯朵夫被她这么一瞧,支持不住了,要说的话马上咽了下去。他们互相走近,又紧紧的抱着了……
这一夜,克利斯朵夫独自回到房里,想着自杀的念头。
第二天,他托辞旅行,出门了半个月。阿娜除了吃饭的时间,整星期都关在房里。她又恢复了平时的意识,习惯,和一切她自以为已经摆脱、而实际是永远摆脱不掉的过去的生活。她故意装做看不见一切,可是没用。心中的烦恼一天天的增加,一天天的深入,终于盘踞不去了。
克利斯朵夫决意不回来了,拚命用疲劳来磨自己:走着长路,作着极辛苦的运动,划船,爬山,可是什么都压不下心头的欲火。
他整个儿被热情制服了。天才是生来需要热情的,便是那些最贞洁的,如贝多芬,也永远要有个爱的对象;凡是人的力量都在他们身上发挥到最高点;而因为那些力受着幻想吸引,所以他们的头脑被无穷的情欲抓去作了俘虏。
他弄不明白,为什么要有这个女人?为什么爱她?为了她心好吗?为了她有头脑吗?比她聪明而心更好的多的是。为了她的肉体吗?他也有过别的情妇更能满足他的感官。那末使他割舍不得的是什么呢?
也许一个人就是为了爱而爱,没有什么理由。
他毫无结果的挣扎了十五天以后,又回到阿娜家里。他离不开她了,他精神上闷死了。
但他继续奋斗。回来那晚,他们俩都推托着避不见面,也不在一块儿吃饭。夜里,两人战战兢兢的各自锁在房里。——可是没用。到了半夜,她赤着脚跑来敲他的门,他开了,她爬到他床上,浑身冰冷的靠着他,悄悄的哭了,把泪水沾着他的腮帮。她竭力教自己静下来,可是心中太痛苦了,压制不住,把嘴唇贴在他的颈上,嚎啕大哭。他看她这样难过,倒吓得把自己的痛苦忘了,只能说些温柔的话安慰她。
她睁开眼来,下了床:神气疲倦得要死。她坐在床沿上望着地板,用着毫无生气的音调说:“我预备今晚上把他杀了。”
他吓了一跳,叫了声:“阿娜!”
她沉着脸,瞪着窗子。
“阿娜,”他又说。“天地良心!……不应该杀他呀!……这样一个好人!……”
她跟着说:“对,不应该杀他。”
最难受的痛苦,并非在于分隔他们的外界的阻碍,而是在于他们内心的阻碍,在于他们不同的心灵。他们既不能分离,也不能共同生活。简直毫无办法。
闲言碎语在城里流传,有一晚,阿娜去克里斯多夫房间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脚底下不是光滑冰冷的地板,而是一层暖暖的,软绵绵的灰。她蹲下去用手一摸,心里明白了:原来甬道里有二三米的地方,都给铺了一层薄薄的细灰,马上明白是家里的老妈子搞的鬼。她暗中冷笑,照例去了克里斯多夫的房间,只在回来的路上,把细灰都扫走了。
铺灰的诡计被破掉以后的第二天,阿娜跨进厨房,一眼就瞧见老妈子拿着她夜里扫起脚印的小帚。原来她是在克利斯朵夫房里拿的,这时才想起忘了归还原处,竟丢在自己屋里,被老妈子尖锐的眼睛发见了。
她知道老妈子会把这事传扬出去,而自己将身败名裂,于是跟克里斯多夫商量,决定两人一起自杀。但她私下决意自个儿实行,不告诉他。她瞧不起他,心里想:“即便他答应一起自杀也没用,男人总是自私的,只会扯谎。他有他的艺术,很快会把我忘了的。”
但他并没忘掉两人的约定,虽然他明白两个人这样的自杀未免太荒唐,什么事都解决不了,只有把痛苦和丑事压在勃罗姆身上,最好还是彼此分手,自己一走了事。但他有勇气一走了事吗?他最近不是走了又回来的吗?可是他又想,等到离开她以后觉得受不了的时候,再一个人自杀也不为迟。
他去她的房间,把脸紧贴在门上:一股好似从门内透出来的气味使他吃了一惊,便低下身子,仔细辨了辨,原来是煤气。他登时浑身冰冷,拚命的推房门,也顾不得会不会惊醒老妈子了;可是房门动都不动……他想起来了:跟阿娜的卧室相连的盥洗室内有一个小煤气灶,一定是被她把龙头旋开了。
他冲进房间,打开窗子,立刻吹进一阵冷风。他撞着家具,在黑暗中找到了床,摸索着,碰到了阿娜的身子,颤危危的手隔着被单摸到一动不动的腿,直摸到她的腰:原来阿娜坐在床上发抖。煤气还没有发生作用。
她说:用那个吧。
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用眼睛向她打着问号,她明白了,回答说:“在书桌的抽屉里。靠右手,最下面的一个。”
他便去找了,抽屉的尽里头果然有把手枪,那是勃罗姆在大学念书的时代买的,从来没用过。他又在一只破匣子内找到几颗子弹,一古脑儿拿到床前。阿娜望了一眼,立刻掉过头去。他等了一会,问道:“你不愿意了吗?”
阿娜猛的回过身来:“怎么不愿意!……快点儿!”
她自己抓过手枪,顶在自己太阳穴上。他吓得不敢看她。过了好一会,他仰起头来,看见阿娜脸色变了,把手枪扔在床上,哀号着说:“克利斯朵夫!子弹放不出呀!……”
他忽然下了决心,回到自己房间,把散满一桌的纸张急急忙忙收起,用绳扣好,拿了帽子跟外套,出去了。
他想,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受到公众的侮辱,非给她一条出路不可。在极端兴奋的情形之下,他忽然想出了一个古怪的主意:写信给城中和他有点来往的少数音乐家中的一个,糖果商兼管风琴师克拉勃。他告诉他说,为了一件爱情的纠葛,他上意大利去了;那件事他没到勃罗姆家以前就开始的,他本想在那里把热情压下去,可是办不到。信写得相当明白,可以使克拉勃懂得,也相当的含混,可以让克拉勃用他自己的猜想去补充。
他逃到另一个小镇,住在一个小旅馆里,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
过了几天,他莫名其妙的站起来,走出卧房,付了旅馆的账,搭上第一班去阿娜的城市的火车,半夜里到了那儿,直奔勃罗姆家。小巷子里有一个和勃罗姆的花园接连的园子,他翻过墙头,跳进邻家的花园,再跳进勃罗姆的花园,站在屋子前面:漆黑一片,只有一盏守夜灯的微光照着一扇窗。
他傻傻地站了半夜,终于清醒过来,当夜他就离城,第二天跑到山里去隐在一个盖着白雪的小村子内……去埋葬他的心事,催眠他的思想,努力忘掉一切!……
他躲在瑞士的汝拉山脉中一个孤独的农家,他竭力用疲劳来磨自己,免得思想,可是不成。他很少有机会能不胜困惫的睡上几小时。
不知道过了多天,他终于听到上帝的声音:“你不是孤独的,你不是属于你的。你是我的许多声音中间的一个,是我的许多手臂之中的一条。得替我说话,替我作战。倘若手臂断了,声音嗄了,我还是站着;我可以用别的声音,别的手臂来斗争。你即使打败了,还是属于一个永不打败的队伍。别忘了我的话,你便是死了还是会胜利的。”
是的。上帝也在那里战斗。上帝是一个征服者,是一头吞噬一切的狮子。虚无包围上帝,上帝把虚无降服。战斗的节奏才是最高妙的和声。这和声可不是为你那些人间的耳朵听的。只要知道它存在就行了。安安静静的尽你的本分,让神明去安排一切。
如今他觉得上帝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创造者,上帝也在受苦。上帝也在战斗,跟战斗的人一块儿战斗,援助受苦的人。因为它是生命,是黑夜里的一点光明,它慢慢的展布开去,要吞没黑夜。可是黑夜无边,神的战斗永远没有休止;而谁也不知道结果。
夏天将尽,一个巴黎朋友经过瑞士,发见了克利斯朵夫的隐居,特意登门拜访。他是音乐批评家,一向最赏识他的作品。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个知名的画家,也是崇拜克利斯朵夫的。他们告诉他,欧洲各地都在演奏他的作品,极表欢迎。克利斯朵夫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兴趣,认为过去的他已经死了,早已不把那些作品放在心上。因为客人要求,他拿出最近作的曲子。但对方完全不懂,以为克利斯朵夫疯了。
而克利斯朵夫的心就象云雀一样。它知道等会要掉下来的,而且还要掉下无数次。但它也知道永远能够向着火焰中飞升,唱出呖呖流转的歌声,向那些留在地下的同伴描写天国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