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这样说并不是抹煞我以后的生活和后来遇到的人，而是经过那一次爱情洗礼后，我的个性更加沉静和平和，得失也好，喜悦和悲伤也好，都变得风轻云淡。年轻时那种简单，纯粹，直接，透彻的快乐，再不复重来。

那段时间，我早晨起来和晚上入睡前都是哼着歌的。走路时都会不由自主地跳起来。身边的每一张脸孔都是那么可爱。每一棵树木都在向我说着恭喜。古老的校园变成了开满玫瑰花的童话里的爱情圣殿。

她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很小女人，很依赖，顺从得让人心疼。我不记得她有违背我意愿的时候。她不斤斤计较，也不攀比。出去吃饭，总是点那几道她很喜欢但价格便宜的大路菜。她一如既往地嘲笑我的酒量，表扬我的酒品。她不要求我送她礼物，更不会用我送她的礼物在寝室里炫耀。我们相处的日子里，没吵过架，没红过脸,一次都没有。

有别人在时，她又会变得很大气，独立，不粘着我。我们恋爱后，她几乎不去我寝室了，总是在楼下打电话叫我。也不单独和我呆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偶尔在食堂里一起吃饭时，她总是坐在我对面，从不曾象其他情侣那样坐在同一侧，卿卿我我地互相喂饭。她很懂得把握分寸，很有教养。从不做让人在背后指点的事。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大四上学期有一段时间，她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经常走神，和我在一起时也是这样，说着说着话就发愣了，眼睛直直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问她又说什么都没想。我感觉她有心事，可是她不说，我也没有孙悟空的本事，变成一只飞虫钻到她心里去。

后来她提出要和我一起考研。我早就有这个打算，而且已经着手复习了。我计划考本校的研究生，她却坚持考另一个城市的一所高校。我有些奇怪，她父亲就是本校的教授，她从小在校园里长大，怎么会想考到外地去。她说就是因为从未在外地生活过才想体验体验，否则一辈子都在一个地方，太没意思了。

我的个性也很随和，对这个城市和学校也没有特殊的感情，就听从了她的意见。她对我考研很上心，又托人又花时间地为我找了许多资料，她自己却不怎么复习。我每次问她，她总是说我们要考的学校有她父亲的许多关系，只要有个成绩，上研究生只是打个招呼的事。我对她的话总是深信不疑。

考研成绩出来后，我报考的专业招收六名研究生，我的综合成绩排在第二，单科成绩也都过线，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想到就要和她到一个全新的城市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心情象是又薄又轻有形有质的什么东西，能够随风飞扬起来。她却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常常莫名其妙地流泪。我催问了几次她的考研结果，她终于告诉了我实话，她和我一起去考场，一起出来，却根本没答卷，她不想去读研究生。

可以想见我当时的惊讶。一再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想读研，还说如果她不去，我也不去了，就在这个城市里找一份工作，两个人还在一起。她突然象崩溃似的哭出来，说你自己去读研吧，你是男人，要有份好的前程才有自尊，我不能陪你去了。

我还明白她的意思，说，研究生不读也没什么，是不是你父母舍不得你，那样的话，我先找份工作留下来，大不了明年再考本校的研究生，这里的老师都熟，我又考过一次，读本校的研究生还是很有把握的。 她说，你还是去读吧，别为了我耽误前程，不值得，我不能胜任一个好的妻子和母亲，不要再留恋了。

我听她越说越离谱，就说，我们不谈这事了，你这些日子想得太多，回去休息吧，明天再说。 回去后我越想越感觉奇怪，不知道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之间的感情不该有什么阻力。工作，地点，家庭，都没有障碍。我曾到她家里去过，见过她的父母，她还说她的父母对我印象非常好，很喜欢我，同意我们在一起。

我忽然想，其实她在建议考到外地时就已经计划好了，她早在想和我分开。这个想法让我抱有的希望和信心彻底破灭了，象跌进了黑暗的冰窖，寒冷而迷失。 我一个晚上都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到底睡过没有。好不容易盼到天色发白，看看表才四点多。头疼得象是要炸开，全身都是虚汗，内衣都湿透了，沾在身上冰凉冰凉的。

我强撑到五点多钟，就起了床，到水房里冲个凉，仔细刮了胡子，换一身最喜欢的衣服，又到食堂里吃了早餐。虽然没有一点胃口，还是强迫自己咽下一个馒头，喝了一碗粥。慢腾腾地做完这些事，七点多了，就到她寝室去找她。 她不在。和她关系最好的一个女生说她一早就回家了，留了一封信给我。

那是一张白色的信纸，印着淡紫色的小花，信封是粉红色的。她的字很漂亮，字体饱满又有力度，象男人的字。我至今还保存着这封信。近二十年里，我居无定所，出国，搬家，这封信始终没有丢失。这是我留存的关于她的唯一物事，那上面似乎还残存着她的余香。 信的大意是我们没有夫妻的缘分，让我珍惜自己的生活，当她是一场梦境，忘了她，开始新的生活。

这封信粉碎了我的幻想，我终于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痛是一点点展开，一点点深入，一点点侵蚀的。从云端跌进地狱，有人曾体会过这种巨大的疼痛吗？当你想到，你挚爱的，眷恋的，占据你全部心灵的人，你曾以为要共度一生的人，就和你生活在同一个围墙里，你却不能随时去见她，再不能拥有她的微笑，不能享有她的呼吸，她的声音，她的馨香。你必须残忍地遏制所有的想念和冲动。如果肉体的痛分十级，这种痛是十二级的，痛彻心扉，扭曲了灵魂。

我们不同班，她又有意躲着我，虽然同在一个校园里，也很难见到。忙着毕业的事情，每天都有聚会，忙忙碌碌地，转眼一个多月没见了。 其实我如果一定要见她，还是有机会的，可是我不想强求。虽然思念的滋味很苦，还是努力压制自己的冲动。我必须尊重她，不能象有些人那样失恋后就失去理智。守住自己的尊严，也就是守住她的尊严。 离校前一天，我托她的室友转给她一张纸条：今晚我在校门外的小酒馆，一个人，希望能见到你。我明天上午的火车离校。 在那家熟悉的小酒馆，我忐忑不安地面向店门而坐，紧盯着门口，惟恐多眨一次眼睛就错过她。我点了炒蚬子，石螺，蒜蓉桐蒿，这是她喝酒时最喜欢的菜。还有两个口杯的白酒。

一个多小时后，我让服务员把三个菜倒了，换同样的三盘新的。我不想她到来时，菜是冷冰冰的。服务员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帮我换了。 八点多的时候，她出现了。其实她在十几米远的地方我就看见她了，她半低着头急匆匆地走向店门。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来，下意识地走到门口去接她。她看见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把头转向一边，眼圈红了。 那天喝酒很快，不到二十分钟，我们把两个口杯都喝干了，都没怎么说话。她说：＂还喝吗？＂我说：＂不喝了，今天不是求醉来的，要走了，想和你说几句话。＂

我说，明天我就要离校了，以后我们在两个遥远的城市，再见面很难了。谢谢你陪伴我的这一年多的日子，这是我生命里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这是你给我的，没有人能代替。这家小酒馆，见证了我们的开始和结束，会永远保存在我的记忆里。我会永远记得和你相处的许多细节，留到往后的日子里慢慢回味。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也许十年，二十年后我们再见面，我希望看见你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女人。

我说，你在这个酒馆里问我三个问题的时候，有一个附加题，就是我为什么一直没告诉你我喜欢你。当时你说我可以不回答，那么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其实早在我自己意识到之前，我已经在喜欢你了。没有向你坦白，并不是我懦弱，而是我那时还没有做好准备承担起我们的一生。没想到的是，当我做好准备时，心上人却离我而去。你把我的心都掏空了。

她一直没有说话。 我说，上次，你问了我三个问题，这次，让我也问你三个问题好吗？游戏规则是一样的，你一定要回答，一定不许撒谎。 她象触电一样，马上回答说，不，你不要问，我不回答。 我说，就算死，你也让我死个明白好不好？ 她说，不，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明不明白又有什么意思？反正都是一场伤心。你以为我的伤心比你少吗？你说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喜欢我了，我呢？我比你更早，早在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开始喜欢你了。我可以告诉你，你是我在世界上最亲近的人，甚至比我亲生父母还亲。你一定要逼我说出这些话，有用吗？你一定要在我心上再插一刀吗？ 我更加迷惑了，想说，你又这样说，可是，你为什么又铁了心要分开？看她那样激动，我把冲到嘴边的问题又咽回去。 世界上的事情，没有逻辑，不可理喻。 她站起来，说，我走了，你别跟出来。她在我模糊的泪光里，越走越远，终于隐没在夜色中。 谁能想到，这竟然是我们的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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