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市话里把“哥哥”说成“锅锅”，而且都按照家里孩子的口气称呼家庭成员，所以我们家都把黄米叫“锅锅”。

奇怪的是，别的人叫黄米“锅锅”都没事，唯独艾颜妹妹这么叫就会惹怒黄米。他不直接跟妹妹闹，而是跑去告状：“妈妈，妹妹又在叫我‘锅锅’！”

 

妈妈只好出来调解：“你是‘锅锅’嘛，妹妹怎么不能这样叫呢？”

 

“我不是‘锅锅’！”

 

“你不是‘锅锅’是什么？”

 

“我是‘哥哥’！”

 

“那不是一回事吗？‘锅锅’就是‘哥哥’，‘哥哥’就是‘锅锅’，一个是K市话，一个是普通话，她还可以叫你brother（兄弟），还可以叫你——”妈妈一口气用七八种语言和方言把“锅锅”翻译了一通。

 

但黄米还是不让步：“我不要她叫我‘锅锅’！”

 

爸爸劝说道：“儿子，我们大家不都是叫你‘锅锅’吗？太奶奶叫你‘锅锅’，爷爷奶奶叫你‘锅锅’，爸爸妈妈叫你‘锅锅’，中国的爷爷奶奶也叫你‘锅锅’，为什么妹妹就不能叫你‘锅锅’呢？”

 

黄米答不上来，但就是不让步：“我不要她叫我‘锅锅’！”

 

爸爸妈妈都说服不了儿子了，只好去做妹妹的工作：“妹妹，‘锅锅’他不喜欢你叫他‘锅锅’，那你就不叫他‘锅锅’了好不好？”

 

妹妹很好说话：“好。”

 

“嗯，还是妹妹乖。快去跟哥哥说：哥哥，我再不叫你‘锅锅’了。”

 

妹妹赶快跑到哥哥跟前，讨好地说：“‘锅锅’，我再不叫你‘锅锅’了！”

 

爸爸妈妈都欢呼起来：“嗨，‘锅锅’，你看妹妹多听话呀，她答应再不叫你‘锅锅’了，快说‘谢谢妹妹’。”

 

但哥哥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她刚才还叫了‘锅锅’的！”

 

“刚才？没有啊——”

 

“就叫了！就叫了！”

 

“她哪里叫了呢？”

 

“她说——‘锅锅，我再不叫你锅锅了’，那就是叫了！”

 

全家人都笑起来：“哈哈，锅锅你耳朵好尖啊！我们都没听出来呢！”

 

爷爷奶奶都很担心，私下对爸爸妈妈说：“你们也不能总是吃柿子拣软的捏啊，奈不何（对付不了）哥哥了，就拿妹妹开刀，总是叫妹妹让着他，这会让他——养成不好的习惯的。”

 

妈妈一本正经地说：“嗯，还是爷爷奶奶高明，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我们就叫爷爷奶奶来——捏黄米这个硬柿子。”

 

爷爷奶奶慌了：“这事还是你们出面比较好，我们毕竟隔了一代了——”

 

“哈哈哈哈，原来爷爷奶奶也是纸老虎啊？”

 

其实爸爸妈妈跟爷爷奶奶一样着急，不知道怎么才能融洽兄妹关系。

 

记得在妹妹出生之前，哥哥还是很喜欢妹妹的。那时家里人都很注意培养哥哥和妹妹的感情：

 

“宝宝，你喜欢不喜欢做‘锅锅’呀？”

 

“喜欢。”

 

“等小娃娃生出来了，它会跟在你后头叫‘锅锅！’‘锅锅！’”

 

哥哥满脸陶醉。

 

“它会问你要糖吃哦：‘锅锅，我要吃糖糖！’，那你怎么办？”

 

哥哥笑眯眯地说：“我就给它吃！”

 

“如果你就一颗糖呢？”

 

“我——坳（咬）一点给它。”

 

“如果它不肯分，要吃一整颗呢？”

 

“我——都给它！”

 

“哇，你真是个好‘锅锅’！”

 

艾颜妹妹出生后，黄米正式升级为哥哥，他也是很开心很兴奋的，主动担当起分发尿布的重大责任，妹妹的每块尿布都得等他来派，谁也不许擅自取用。那时他为了尽职尽责、同时又不耽误自己玩耍，总是把尿布派得到处都是，奶奶形容为“闭着眼睛都能抓到一块尿布”。

 

那时妹妹一哭，妈妈就把哥哥叫来：“哥哥，快来呀，妹妹要看你玩哦——”

 

哥哥就赶快跑来，在妹妹面前跑来跑去，逗妹妹开心。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黄米哥哥就不愿意跟妹妹玩了，而且各方面都看不惯妹妹。

 

“妈妈，你叫妹妹不穿那个衣服嘛！”

 

“为什么？”

 

“别人要笑她的！”

 

妈妈说服不了哥哥了，只好叫妹妹让步，别把她的“荡毒”（藏族）服装穿到外面去。

 

“妈妈，你叫妹妹别跳了吧！”

 

“为什么？”

 

“别人都在笑她！”

 

“笑笑怕什么？”

 

“我不要别人笑她！”

 

“那你就去叫那些人别笑她。”

 

哥哥大概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皱着眉头撅起嘴，闷闷的不开心。

 

妈妈只好又叫妹妹让步：“妹妹，我们已经在mall（购物中心）里跳了这半天新疆舞了，别人都看厌了，现在就不跳了吧。”

 

妹妹虽然正在兴头上，但看看哥哥的脸色，马上就不跳了。

 

太奶奶比较勇敢，有时还敢教训教训重孙子，哥哥不肯和妹妹玩，太奶奶就语重心长地说：“你呀，现在嫌你妹妹，不肯跟她一起玩，等你们两个人都长大了，不在一起了，你还会欠（想念）她呢！”

 

哥哥不吭声。

 

奶奶想让妹妹来感化哥哥，于是先问妹妹：“妹妹，你到时候欠不欠锅锅啊？”

 

“欠！”

 

“锅锅呢？你欠不欠妹妹？”

 

“我才不欠她呢！”

 

“你现在嘴巴硬哦，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看你伯伯，小时候还不是跟你一样，死不愿意跟你爸爸一起玩，现在长大了，不在一起了，他想跟你爸爸一起玩都没机会——”

 

哥哥满脸不相信：“伯伯想跟爸爸玩？”

 

“是啊，你不相信？”

 

“他们是大人了。”

 

太奶奶不得不对“玩”下个定义：“我说的这个‘玩’，不是你们小孩子那种玩——”

 

奶奶也找机会和孙子谈心：“锅锅，你喜欢不喜欢妹妹呀？”

 

哥哥不回答。

 

奶奶说：“妹妹好喜欢你哦，你看她好听你的话哟，你叫她不动你的汽车，她就不动你的汽车。你不喜欢她翻你的画书，她就不翻你的画书。你上学去了，她过一会就问：锅锅呢？几时放学啊？”

 

哥哥一点没有受宠若惊，反倒像被人stalk（跟踪，骚扰）了一样：“我不要她喜欢我。”

 

奶奶很无奈，很担心。

 

爷爷安慰说：“小孩子是这样的，长大了就好了。他伯伯和他爸爸小时候不也是这样的吗？”

 

“他伯伯比他爸爸大那么多，两个人年纪相差太远了，当然玩不到一块，但黄米只比他妹妹大两岁——”

 

“男孩和女孩也不容易玩到一起去——”

 

“如果就是男孩女孩的问题，我倒是不担心，就怕他——打心里不喜欢他妹妹。”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他妈生他妹妹的时候，差点死了，他又不是不知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肯定早就忘记了。”

 

“不会的，小孩子的记性才好呢。”

 

“但那也不是妹妹的错啊——”

 

“小孩子怎么懂得这些呢？”

 

于是奶奶找个机会给哥哥讲解那件事，说妈妈生妹妹的时候，术后大出血，差点死了，但那不是妹妹的错。

 

哥哥像听天方夜谭一样，不停地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奶奶问：“你不记得了？”

 

哥哥摇摇头。

 

奶奶大失其悔：“唉，都怪我多事，他本来都忘记了的，现在这样一弄，反而让他记住了——”

 

哥哥真的记住了，不高兴妹妹的时候，就冲她说：“You are a bad girl！You almost killed my Mommy！（你是个坏孩子，你差点要了我妈妈的命！）”

 

有了这个教训，家里人都不敢过问这事了，还是等哥哥长大了自我觉悟吧。

 

有一天下午，奶奶发现家里没姜了，就开车出去买，妹妹一定要跟去，奶奶说家里等着姜做饭，要快去快回，不能在店里玩的。但妹妹还是要跟去，奶奶只好带她去。

 

过了一会，爷爷把哥哥从学校接回来了。哥哥没听到妹妹叽叽喳喳的声音，觉得有点异样，就跑去问太奶奶：

 

“太奶奶，人呢？”

 

“什么人？”

 

“屋里（家里）的人。”

 

“你爸妈在上班撒。”

 

“还有人呢？”

 

“你奶奶出去买姜了——”

 

“还有人呢？”

 

“还有人？”太奶奶知道这个“人”只能是妹妹，便心生一计，开玩笑说，“我把你妹妹送给别人了。”

 

哥哥愣了：“总么（怎么）要送给别人呢？”

 

“你不喜欢她么。”

 

“我没有——”

 

“你又不肯跟她玩，又不许她叫你‘锅锅’，又嫌她掉你的底子——”

 

哥哥老半天不说话，太奶奶有点紧张，正要说出真相，哥哥问：“你把妹妹给哪过（个）了？”

 

太奶奶又来劲了：“嗯——给转盘那里的人了。”

 

“转盘”就是一条街的尽头那个圆形的大空地，美国居住区很多街道都是这样设计的，一条街的尽头修成一个很大的圆形广场，周边是一圈房子。

 

太奶奶说的这个“转盘”离我们家大概二三百米的样子，是太奶奶独自散步敢走的最远的地方。

 

哥哥又问：“送给转盘那里的哪过了？”

 

“就是那个——养了几条狗的那家。”

 

哥哥想了一会，恳求说：“太奶奶，你去把妹妹要回来吧。”

 

“要回来干什么？你又不肯陪她玩——”

 

“你陪她玩。”

 

“我要看电视，哪有时间陪她玩？”

 

哥哥不声不响地上楼去了。

 

太奶奶喊了两声“锅锅，锅锅”，没听到回答，以为哥哥到自己卧室玩去了，就没在意，接着看自己的电视。

但哥哥是去找爷爷了：“爷爷，你可不可以到转盘那里把妹妹要回来？”

 

爷爷搞糊涂了：“你妹妹怎么了？”

 

“给别人了。”

 

“谁说的？”

 

“太奶奶说的。”

 

“太奶奶开玩笑的。”

 

“不是开玩笑的，她没笑么。”

 

爷爷也心生一计，问：“锅锅，你想把妹妹要回来呀？”

 

“嗯。”

 

“你不是——不喜欢妹妹吗？”

 

哥哥一连被几个人冤枉，急得快哭了：“我没有！我没有不喜欢妹妹！”

 

爷爷赶快起身：“好，好，我们去把妹妹要回来。”

 

爷孙俩下了楼，爷爷大声对太奶奶说：“太奶奶，我们到转盘那里去要妹妹，你去告诉我们是哪一家。”

太奶奶立即会意，说：“好，好，我去告诉你们是哪家。”

 

三个人一起往转盘那里走，哥哥心急火燎地冲在前，但太奶奶拄着个拐杖走得很慢。哥哥跑一阵，发现爷爷和太奶奶没跟上来，只好走回去催那两人：“快点走撒！”

 

太奶奶说：“走那么快干什么？怕人家把你妹妹卖了？”

 

哥哥更紧张了：“可以把妹妹卖了？”

 

“怎么不可以呢？我们已经把妹妹给人家了，那就随人家怎么办了。”

 

哥哥不顾一切往转盘那里跑。

 

爷爷在后面喊：“锅锅，别跑那么快呀！那家有狗狗！”

 

哥哥吓得不敢跑了，大声说：“爷爷你快来撒！”

 

“我要照顾太奶奶，她走不动。”

 

“你让她自己慢慢走撒！”

 

太奶奶大声抗议：“怎么？你要救妹妹，就把太奶奶丢下不管了？”

 

“你——你是大人，你自己——阔（可）以走——”

 

“你也是大人哦，你要救妹妹，还怕狗狗啊？”

 

哥哥想了想，又回转身往转盘那里跑。

 

太奶奶感动得热泪盈眶：“你看我儿，为了救妹妹，狗狗都不怕了！”

 

爷爷说：“算了，别再赫（吓唬）我儿了，再赫要赫出事来了。”爷爷大声说，“锅锅，不用去了，奶奶已经把妹妹要回来了！”

 

哥哥赶快跑过来：“奶奶说了？”

 

“嗯，奶奶打电话来说的。”

 

“你呼（骗）我的。”

 

“不是呼你的，是真的，不信我们回家去看。”

 

哥哥一溜烟地跑回家去，发现家里没人，又一溜烟跑回来：“她们不在屋里（家里）！你在呼我！”

 

“我没呼你，她们在路上呢，马上就回来！”

 

过了一会，奶奶果然带着妹妹回来了。太奶奶边对奶奶做眼色边大声说：“啊呀，太好了，奶奶把妹妹要回来了，这下‘锅锅’要跟我们妹妹玩了吧？”

 

哥哥一脸严肃地问妹妹：“你想和我玩什么？”

 

妹妹真是受宠若惊，连忙拣哥哥喜欢的说：“我和锅锅玩车车。”

 

哥哥从自己几百辆小汽车中选出几辆最老最旧的，对妹妹说：“好吧，我们来玩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