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长篇爱情小说:伊萨卡(21,完)
(2012-04-14 13:3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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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发信人: goldy (我邪恶的笑了起来~)
我睡了个百分之百的懒觉,差一点就化在地上了。睁开眼睛,四壁辉煌,仿佛躺在一座宫殿里。恩淑眯着眼睛坐起来,问我今天有什么打算。
“没有特别的想法。”
“现在平时都干什么?”
“看闲书,画画,锻炼身体。”
“还跟以前一样?”
“还跟以前一样。你呢?”
“我也差不多,每星期滑两次冰,只不过没怎么画画了。白天在公司画,晚上回家连笔都不想碰。”
“就这样过来的?”
“嗯。这几年闲书倒是读了不少,特别是你以前推荐的那些,我都一一找来读了。读完才发现真是好。唉,要是早点读过该多好啊,也许有些事就不会发生。”
我点头。
“还是读点论文资料吧。”她叹了口气,从书架上抱下来一摞纸,“这些东西几年前就找好了,一直没有读。上个星期又从图书馆里借出来了。我打算下个月把论文提纲写好。想要早点毕业的话,真得抓紧时间了。”
房子背面有个小院子,长着几棵树,外面有一道低矮的石头墙,再往外是条小河。曲径通幽之处,芳草萋萋。我们坐在围廊的藤椅里读书。我刚读完一个短篇,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们都不饿。后来我们饿了,煮了两包方便面,然后接着读书。后来风停了,闷热,知了躲在暗处幸灾乐祸地叫,我们开始昏昏欲睡。
恩淑到冰箱里找冰激凌,回来对我说没有了。她拉着我出去吃冷饮。我们开车去Commons,找到一家小吃店,吃了好多草莓冰激凌、香草冰激凌和珍珠奶茶。喝完冷饮,恩淑说想出去转转。
“带我去湖对面的小镇。”她说。
从湖的东岸向北,不一会儿就到了那个小镇。镇子相当小,远没有夜晚看上去那么壮观。抬眼望去,尽是两三层高的木头房子,稀稀拉拉地立在山坡上。八月的午后,热浪涌起,鸟虫骚动,街上几乎没有人,连车也很少看见。我和恩淑坐在码头上远眺,我们看见湖水向西北而去,在阳光下泛起粼粼金光。伊萨卡盘踞湖边,虽然近在眼前,却掩映在浩渺的雾气之中。
离开码头,沿着木头台阶向山上爬。山路高低起伏,乡野间草木繁茂,隐约有淡蓝色的光雾在林间盘旋。恩淑说想绕着湖开一圈,我们顺着湖边公路向北走。湖在我们身边一路追随,时而消失不见,时而一览无余。绕过湖的最北端,折向西,沿着89号路向东南走,在一个州立公园附近,我们发现了一个很大的葡萄园。
这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手指湖区(Finger Lakes)是美国东北部最大的葡萄产地之一。作为手指湖群最大的一个,Cayuga湖周围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葡萄园。每年初秋,葡萄园忙碌起来,里面人影攒动,拖拉机生响成一片,一串串的葡萄被剪下,装好。酿酒葡萄运到本地酒厂,食用葡萄直接送到四面八方的超市,或者加工成葡萄干。
葡萄架在一个小山坡上,惬意地排列着,像一层层碧绿发紫的梯田。我们拎着桶,在葡萄架里转悠。我尝了几颗,是酿酒葡萄,很难吃,果皮也相当厚。我们翻过山头,来到果园另一侧。这里的葡萄架略高些,蓝紫色的葡萄晶莹闪动,似乎正在阳光里面慢慢溶化。尝上一颗,好吃得难以形容,只能说那就是葡萄的味道。我和恩淑边走边采,一会儿两只桶就装满了,足足有二十多斤。临走的时候,我们稍了一箱果园自产的葡萄酒。离开果园,沿着湖畔一路南行,我们找到一个小公园。我们坐在一个野餐用的木桌子上,一边吃葡萄一边读书,一直待到太阳落山以后。
月亮出来了,我们回到了伊萨卡。我们没直接回家,而是绕到城北去找石强,恩淑想取回她的东西。我敲门,家里没人。给他们打电话,被通知没有开机。我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在壁橱里找到那些东西,抬出去装车,又把葡萄分出一半,放在冰箱里,然后写了张条子,贴在冰箱门上,告诉他们我来过了
汽车从山坡上悠悠而下,伊萨卡已然夜色阑珊。头顶之上,夜空高旷而辽远,星星正依稀地显现。在我身边,恩淑安静地坐着,看万家灯火,任夜风拂面。我们无声地移动,仿佛在我的记忆里滑行。我看见了我们经常散步的街道,我看见了Flower Lady的房子,还是鲜花围绕的老样子,宛如仙苑。当年Amy领我来看,给了她这个名字。当时她羡慕不已,围着房子看得发直,两眼虚虚地闪着光。我还看见了我们旧家的路口,我曾经那么坦然地拐进拐出,两年,几百次。我突然想起了Rockville,想起了那所大学,想起了实验室,想起了我那个家。那曾经顺理成章的生活,此刻却恍若隔世。
洗过澡,简单吃了一点东西之后,恩淑给我读了一会儿小说,然后熄灯睡觉。
房间里还有微弱的涂料味儿。像昨夜一样,我们敞着窗户,有风,撩动着我的睫毛,头发和全身露出的汗毛,让它们附近的皮肤微痒,让我的心里微痒。我躺着不动,让它们痒着,不挠。这样躺了很久,我听见恩淑在黑暗里叹息,类似极轻极克制的呻吟,仿佛身体承受着痛。我扭头去看,上面传来谨慎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翻到床边看着我。
“能下去躺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点头。
她一骨碌翻下来,躺在我旁边,怀里抱着一个枕头。
我们没说话,气氛有些沉闷。后来她又叹了口气,很轻很幽长。
“谈谈她们吧。”
“谁?”
“别装糊涂了。还能有谁?”
“喔,哪一个?”
她侧过身子,双手插到枕头下面,闭上了眼睛。
“本来什么都想听,不过算了,说说只有一夜那个吧。跟她在一起什么感觉?”
“那种感觉,”我想了一下,“就像正在走夜路的人,突然找到了一个伴儿。”
“喔,一个伴儿。”她重复着,似乎在自言自语,然后又不吱声了。她盯着天花板,问我:
“这些年经常有走夜路的感觉么?”
“有时候。倒不是说有多黑,而是一种摸不到边际的感觉。”
“我明白。”她翻过身去,后背对着我,那是一条我多么熟悉的曲线啊!
“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嗯。”
“这些年里,你有没有想过——,”她的声音突然颤抖了一下,有如琴弦被轻轻拨动,“我们以后还会在一起?”
“想过。”
“即使我那样对你?”
“对。”
“为什么?还是那个老问题:尊严怎么办?”
“还是那个老答案。”我说,“在这件事情上,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怎么样对我,我又如何对待你。这与尊严无关。”
“这就奇怪了。既然是两个人的事,如何对待对方当然很重要啊。”
“在这件事上,我始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就好像。。。我们俩是同一个人。或者可以这样说,我们两个人在做同一件事。一直有这种感觉。所以,有的事情无法按常规考虑。。。你明白么?”
“好像明白,可是又不能想象。你怕是是昏了头吧。”
“这感觉很奇怪,难以言传。”
“是不是因为这个,”她看着我,一动不动地说,“没有和她们继续?因为你的潜意识在作怪。”
“没仔细想过,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你是说,”她低下头,沉默片刻,轻轻地说,“如果遇到一个真正合意的,就会跟她好?”
“我不知道。”
恩淑笑了一下,轻的不易觉察:“明白了。那样的话,你说的所谓共同的事,所谓的一个人,所谓的种种感觉,就没了,飞了,断了,不存在了,对么?一切都是空话,对么?”
我看着天上,天上有一颗星星。我指着那颗星星,说:
“看见了么?那其实不是颗星星,而是个星系,里面有好几千亿颗星星。当年有人在望远镜里看见它,激动得手发抖。它们发的光,要几百万年才跑到这儿,换句话说,我们看见的只是它们几百万年以前的样子。可是对我来说,它就是一颗星星,就在现在,一颗小粒儿,闪着亮光。在这窗户外面,我知道是宇宙,我知道它大得没边,深得吓人,可是对我来说,它就在我眼前,是平的,窗户框子里的一块黑,方的,很小,窗帘一拉就没了。对我来说,它就是这个。我不知道为什么当初第一次看见你的眼睛,我就全身发紧,手足无措,像小了十岁,像犯了错误。我只知道一想起你的眼睛,我就觉得人生美好,想活着,想把你变成我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晚上,你的手指尖轻轻一碰,嘴唇一触,我就会硬起来,想进去。我只知道,不管我想不想,它都会自己硬起来,想进去。我不知道为什么冷风迎面吹来会想起你,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会想起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找你,坐在湖边等。我只知道我非得来,没有选择。至于时空错转,我还有没有别的选择,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我就知道。我不知道的,不在我的世界里。发生的,就发生了。没发生的,就不存在。现在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此时此刻,我就在这儿,你也在这儿。你明白么?”
恩淑听了我的话,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偶尔眨眨眼睛,好像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然后在脑袋里面消化掉。一阵静谧的沉默。她转过来,从脑袋下面抽出枕头,抱在怀里,抬起眼睛看我,目光渐渐明亮起来。
“其实,当时的确发生了一件事,如果可以把那叫做一件事的话。现在想听么?”
“你到巴尔的摩看我。你走后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去内港,沿着我们当初我点头,屏住了呼吸,全世界都屏住了呼吸,全世界都在侧耳倾听。走过的路线走,一遍一遍的:高岗、旋转木马、科学博物馆、大游轮。。。”
“那个画画的人,还有水族馆,能看见远处的灯塔。”
“你也都记得?”
“怎么可能忘了呢?后来我自己也去过一次,也是走的那条路。”
“那时候我边走边想,想一年以来发生的事情,从我们第一天开始,一直到你来看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恩淑停了下来。在黑暗中,她美丽的眼睛里面有东西闪动。
“我终于明白了:我原来深深爱着你。”她说,“这就是我说的那件事。”
她抬起双臂,弯弯地圈住头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宛如莫迪里阿尼画中的女人。
“我深深地爱着你”。
我凝视着她。在这个房间里,这个夜里,一切已混沌不清,一切最终都要归于黑暗,只有她是个白色的例外。
“这世上有爱情么?”我问。
“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爱着你。”她回答。
“而在这之后,你却选择了离开?”
“是的。完全不能理解,简直像疯了一样,对吧?”
“是。”
“其实这对我来说,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万分的艰难。因为那不只是疯了,简直就是自杀啊!那种楚撕心裂肺痛,如同在地狱走过一般,现在想起来还让我发抖。你能想象么?”
“嗯。但即便如此,还是决定离开。”
“没错,即便如此也在所不惜,因为不如此我就会崩溃。”
“崩溃?因为发现爱着我而崩溃?”
“嗯。因为倒现在为止,在我所有的感情之中,我一直在找一份依靠,一份安慰。Eric先不说,他,还有你,都在尽全力地保护着我。”她停下来,眼里有一丝酸楚,“对不起,对于这一点,我曾经耿耿于怀,我也曾经怀疑过你。真是对不起。我有什么资格那样对你呢?我从来都是心安理得地接受的啊。我应该非常感激才是。更对不起的是,我居然怀疑过你对我的感情。想想真是不应该!我曾经跟你说过,我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我一直非常喜欢你,可是直到那天,在我心里面,我发现了一种新的东西。它很陌生,不同于以前我所体验的那种爱,它要深得多,沉得多,可是它看起来并不大,好像一条条的丝,很细,可是坚韧无比。它们飞出我的身体,飞向无尽的虚空之中,另一端连着你。”
“知道它存在的那一刻,我目瞪口呆,也曾经浑身战栗,就像女孩第一次来那个东西一样,即欣喜又害怕。既然如此,和你在一起似乎是想当然的,可是。。。我的心却响起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已经被压抑了多年,所以它一旦爆发,就来势汹汹,无法抵挡。”
“我要真正地恋爱。这就是我心里唯一的声音。”。
“我们当时还不够好么?”
“够好,我们当时很好。可是我已经无法忍受我习惯的那种模式。正是因为爱,我才无法忍受那个现状,无法忍受那种不平等的关系。”
“不平等?”
“对,不平等。我再也不要像个不正常的人一样,像个病人那样,被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想光明正大地享受爱情,想痛痛快快地去恋爱,像个真正的女人那样。哪个女孩子没有那种梦呢?可是有谁像我,从青春期还没开始,从情窦初开到老成这样,一直像个病人一样般被护着呢?所以,虽然很痛,我还是要离开你。”
恩淑有些激动,呼吸急促起来,脸色却愈发地惨白。我靠近她,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慢慢地按摩,从里到外,往复循环。按完肩膀,我又轻轻地揉搓她的脖子,从下到上,直至头顶。以前每次她情绪变坏的时候,我就这样按摩。渐渐地她平静下来。
“这些话,为什么当时不跟我说?非得一个人闷在心里?”。
“可是我怎么开口呢?”她抱着枕头拱了几下,像一只小兔子,“难道我应该这样说:‘嘿,亲爱的,我确实是爱你的,可是咱们分手吧。’我如果那样说,你势必不肯放手。就算是分开了,也会给你留个希望,不是么?可是我不能给你希望,必须狠心把你推开。。。或者我这样说:‘等着我,等我把这毛病给弄好再说,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好呢。’你说,我怎么可能这么说呢?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呢?”
我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你想要什么样的恋爱,我们就谈什么样的恋爱,不就可以了么?”
“要是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可是你不明白,只要我的情况没有改变,我的感觉就没法改变。我对你有信心,可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我自己,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在别人看来,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可是这就是我。是我自己的毛病,这个我知道,你也知道。”
我点头。“可难道真的无路可走了?”
“没有,没有别的出路。你也应该明白,我一旦有个那个想法,就控制不了自己,那样早晚要出问题。长痛不如短痛吧。我想一个人承担这一切,却不可避免地深深地伤害你。你知道么?这是我最深的痛,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你。”
她闭上眼睛,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脸,然后轻叹一声:“分手之后,我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我要让自己好起来,否则我不会再恋爱。”
“那现在呢?”
恩淑一下子沉默了,睁开眼睛,目光黯淡下来。“在某种意义上,这毛病到了我这种程度,不可能完全治好了。”她摇了摇头,又笑了,“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就算不错了。真的,稳定到这种程度,连医生都觉得惊讶呢。”
“一直在看医生?”
“嗯。看医生,吃药,坚持锻炼,多疏导自己,多和别人交流,多读些书,开阔自己的眼界,这几年就是这样过来的。其实,有些事真的说不清楚,某些别的东西在里面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说不清楚,可是我的的确确感到自己变了很多,那才是最重要的。”。
恩淑在我身边伏着不动。我闻着那熟悉的清香,我贪婪地吸着,好像要把她全部吸进我的身体里。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她听了我的话,好像没什么反应,后来翻了个身,坐了起来,问:
“真的那么想?”
我点头。“想。”
“想想当然很美啊。”她说,“要是真有那么美就好了。可是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个道理我知道。当年我就那么走了,把你一个人扔在那儿。而且这几年之中,你有你的生活,而我的生活。。。”她突然停了,就像磁带卡住了。她嘴唇翕动了几下,低声说:“我的生活,也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所有的这一切,不管对你对我,都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为什么要忘掉呢?放在那儿就是了。你不觉得它有什么,它就没什么。”
“你可以逞能,可以假装不在乎,可是它们永远在那儿,永远在我们心里。你不知道,我心里的某个地方,可能永远是阴冷阴冷的。。。比你想的还要深,还要冷。”
“不,不是那样的,你已经不是了。你只是害怕而已。”
她像个孩子般怯怯地看着我,点点头:“嗯,我真的很害怕,我对自己没有信心。你真那么有信心?”
我摇头。
“你不总是自信满满的么?”
“不是。其实我不完全理解那是一种什么状态。如果说是这样一种信念:相信夏天过去,秋天就来了,太阳下山,天慢慢就黑了,我就能理解。超过这个的,不太能理解。如果总去想信心的话,有的事可能就不会去做了。”
我伸出手,手指像五条鱼,游进她的头发里。她的头发是一条河。
恩淑没有动,任鱼儿在河里游。“有的东西已经过去了,为什么就不能让她过去呢?你这么倔强,又能怎么样呢?我不是说过了么,我根本没指望你能来。你既然来了,就好好地住几天,到时候你就走,过你原来的生活。别忘了,开弓可是没有回头箭的啊。”
“我觉得有。只要能找到,就能射回来。”
“你又来了。”
“嗯。”
“可是,”她垂下头去,轻声低语,“你知道的,这么多年,我就是在恐惧中过来的。恐惧在我的血里面,浸在每一个细胞里面,跟我一辈子。可是你不知道,现在这种恐惧不同于以前的任何一种,这是真正的恐惧,因为我的期望完全不同了。如果。。。我无法想象那个后果。你明白么?我真的非常害怕,我比你想得要软弱的多。。。”
我的手游出小河,游到她的手上,握住。她的手温顺地跟过来,而身体却纹丝不动,我仿佛牵着一个不属于她的东西。她神色肃穆,宛如古希腊庙宇里的大理石雕塑。过了一会儿她问:
“我们没有选择么?”
“对我来说,没有。”
“我想睡了。”她面无表情地说。她似乎有些倦怠。
我点头。
她站起来爬到床上,悄无声息地躺下了。
这是真正的黑夜,风停了,没有蛙鸣虫喧,没有月亮和星星,它们好像都离这世界而去。恩淑应该已经睡着了。我站起来,轻轻来到窗前。回头看去,她侧身蜷缩在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窗户外面,城市发出微弱的光。在它之上,夜空漆黑如墨。过了很久,我重新躺下,却依然辗转难眠。夜里的那一番谈话,犹如一波又一波的浪,还在不停冲击着我,让我眩晕,让我目不暇接。波浪把我推到了意识边缘,恍如太虚。我看见了她姐姐。她嘴唇翕动,正反复说着同一个词,可是声音太小,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发出声音,反正我听不见。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她说的那个词是:完美。她姐姐说完要走,这时我惊讶地发现我不是我,我是恩淑。我喊了几声姐姐,她回头一笑,很慈祥的样子,回头继续走。我急了,跑过去去抓她,她消失了。我四处游荡,来到一片山坳,那里很美,春水清冷,草地上梨花点点。我边走边对自己说,爬过去吧,爬过这座山,对面就是了。要么是自己,要么是它,必须有一个离开。离开。我不怕。离开。我害怕。
没有月亮星星的夜,就如没有指针和数字的表,时间混沌成了一片,天仿佛永远不会亮。我醒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夜仍然漆黑一块,好像是个固体。我一转头,脸捎到了细软的发丝,原来恩淑拥在我身边。
“抱我。”她说。
我伸出双臂,把她搂在怀里。她缩着不动,时间是停止的。
物理学有一种未证实的理论,认为宇宙是多重的,我深以为然,而且我还认为,不同宇宙之间的转换,没有想像中那么费劲。一句话,一个眼神,一缕头发,一个念头,一次触摸,一次软弱,一次堕落,一次雄起,就跨过去了。有时候能跨回来,有时候不能。在某一个宇宙,夜可以是红彤彤的,我可以望着天空发楞,时间粘稠厚重。在某一个宇宙,夜可以是清朗无声的,有月亮和星星,我孤身一人,心里想着恩淑,时间均匀而自律。我现在丝毫也不怀疑,我正在另一个宇宙之中。在这里,夜可以是纯黑的,我可以什么都不想,恩淑可以在我的怀里,时间可以停着不动。这些夜晚,不可能在同一个宇宙里。
我们慢慢出汗了。恩淑就是个香薰,一加热就能把人迷倒。我的双手开始移动,小心谨慎,她没拒绝。我继续探索,故地重游,既熟悉又陌生,兴奋掩不住感慨,一时不胜唏嘘。
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别说话。”恩淑小声命令,然后用嘴唇堵住了我的嘴。来了。来得太突然,我催不及防,迅速迷失了。我觉得身体正在变轻,变形,弯弯曲曲,点滴滴滴,颤抖地挤过一条软软湿湿的通道,飘到了另一个宇宙里。我四下张望,周围温暖而混沌。恩淑跟上来了么?她还和我在一起么?
“恩淑。”我小声叫她。
“嘘——”她捂住我的嘴,“别说话,躺着别动。”她翻到我身上,用她沉默的嘴唇,把引领我出去,再一次,到另外一个世界。她躺在下面,在沉默中迎接我,她本身就是那个世界,等着我进入。我们试探,配合,给予,索取,我们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溶化了,我们真好,我们无与伦比。
“感觉怎么样?”她瘫在我身上,脸粘着我胸口,轻轻地问。
“嗯。”我佛弄着她的头发,点头。
“能记住么?”
“记住什么?”
“今天这次。”
“不想去记,还想知道下次是什么样的呢。”
“还是那么贪心啊。”她笑了,捏了捏我的鼻子,身子一翻,躺在我身边。
“真的那么想要?”
“嗯。还有下下次,下下下次,永远这样才好。”
“想的倒美啊。”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是世上哪有永远呢?”
“没有永远,也要尽量靠近。”
她笑了。“真的么?”
“当然。”
“好吧。”她想了想说,“从现在开始,到你走为止,咱们不出去了,不离开这房子一步。家里的吃的还够,不行了还有方便面。随时随地,随便你,要我怎样都行,做多少次都行,只要你有那个本事。怎么样?”
“真的么?”
“当然。”
“然后呢?”
“你回去好好上班,我好好上学啊。”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
“然后我回来看你。周末就来,每个周末都来,好么?”
“我不知道。”
“我会来的。”
“这事做就做了,不表示什么,不要想别的。”
“真的能不想?”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轻轻说,“睡觉吧。到床上去,抱着我睡。”
我抱着她睡,我睡得真沉。时间还是不动,可是天亮了。太阳还没出来,外面大雾弥漫,城市若隐若现。窗子开着,雾缓缓涌进来。恩淑不在我怀里。我扭头一看,她不在床上,也不在房间里。她的棉毯子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枕头旁边。我伸了个懒腰,随即听见腰背嘎嘎作响,似乎正在断裂。很显然,这个部位运动过度了。我又伸了几组懒腰,做了几组屈背动作,在床垫上颠了几下,然后下床踱到厨房里。
恩淑不在,卫生间也没人,我信步来到后院。后边的雾似乎更大些,石头墙已经淹没了一半,河彻底消失不见,只能听见清细的流水声。白雾在房宇和草木之间涌动,简直像仙境一样。我回到厨房,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纸条:
今天我做早餐。吃完以后到外面找我。
餐桌上摆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一块三文治,旁边有一杯白色饮料。我尝了一口,是豆浆。三文治里面夹的是慢烤牛肉、西红柿、奶酪和生菜,都是我最喜欢的。我三两口吃掉三文治,喝光豆浆,简单洗漱了一下,向河边走过去。
太阳还没出来,草地里灌满露水,仿佛一条凝固的河。我穿着一双帆布运动鞋,瞬间就湿透了,沉甸甸的。在浓雾里行走,有如在一个新世界里探险,景致从虚无中依次现形,纷至沓来。我一步不慎,差点掉进河里,幸好抓住了一根树枝。
我走上一座小木桥,恩淑说她经常到这儿来。她不在这儿。我侧耳倾听,除了流水、蛙虫和偶尔驶过的汽车外,再无其他声响。恩淑在哪里呢?若是在平时,站在这条开阔的河岸旁边,可以轻松看出去几百米远,可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决定继续往下游走。我从没有去过桥以北的地方,只能摸索着前进。穿过一片灌木丛,就是一大片住宅区。因为不想误闯到别人家里,我紧跟着那条小路,走得相当地慢。每隔一会儿,一座或高或低的房子就会在雾中倏地出现,越来越清晰,直到在身后消失。越向湖边靠近,房子变得越稀疏,路也变得曲曲折折,有一阵儿我差点迷了路。
穿过一片高草地,绕过几座房子,路拐到一片开阔的河滩上,消失不见了。我只好沿着河滩走。运动鞋踩在柔软的沙滩上,发出坚实的噗噗声。沙滩上很湿,生着茁壮的艾蒿和杂草,我的裤子很快就湿透了。在一个大石头旁边,我跪下来喝了几口水。河水很清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草的味道。我继续向前走,钻过两颗很大的树,突然发现恩淑就坐在前面。
她穿着一条浅色牛仔裤和格子衬衫,头发束成了一条马尾辫,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发愣。她看见我走近,淡淡地一笑,说:
“你找到了。”
“嗯。”
“没走错路吧?”
“没有。”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走走就碰上了。”
恩淑认真地看着我,欲言又止。她回过头去,她的面前只有雾,没有风景。
“来了很久了?”
“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我在她身边坐下。太阳出来了,在浓雾中渗出了一个模糊的金色圆圈。河水一下子亮了很多,对岸的景物慢慢显现。“再走走吧。”恩淑说。
我们向下游走,遇到一片仓库模样的建筑。房子后面堆着不少桌椅之类的杂物,挡住了去路,我们只好从旁边绕过去。再回到河边时,路已经不太像路了,我们几乎是趟着草在走。又过了一会儿,树木突然高大起来,水草也异常地丰茂,地上生着许多无名的野花和灌木。在那些湿漉漉的花瓣上,趴着很多蓝色的蜻蜓。
这些蜻蜓翘着尾巴,嘴巴对着花蕾,一动也不动,好像正在进食,又像是在睡觉。我瞄准一只,迎头抓去,它却呜地飞走了。又试了一次,居然抓住了一只。我轻轻捏住它的翅膀,递给恩淑看。她接到手中瞧了一会儿,然后一扬手放走了。
河水在前面渐渐变宽,向北流入湖中。附近有一座木桥。我们走在桥上,晨曦空旷,从这里向北望,湖水已经一览无余。我们的脚步声笃笃飞散,飞到湖岸边。太阳缓缓高升,对岸的山已经清晰可见,水面上却还有雾团在涌动,像一片巨大的温泉
我们站了一会儿,下了桥,走到了河口附近。这里巨树参天,浅草离离,水珠似乎就悬在空中,我们好像走在梦里面。恩淑突然说起了有一年深秋,她经过一大片荒草地的情景。
那草生的和她一样高,满眼都是耀眼的金黄色,一直接到了天边。突然间吹起了大风,草齐刷刷地颤动。天蓝得要淌下来,仿佛手一抹就能出一块印子。在那个空旷的野外,只有她一个人。她被那情景震呆了,全身的血都往头上面冲。她走着走着,觉得自己越来越渺小,好像被一种力量击倒了,浑身再也没有了力气。
她说草地边上就是湖,湖边就是山。雪还没化完的时候,满山的野杜鹃花就开了。它们总是准时开放,不早也不晚,从来不会让人失望。对她来说,那才是真正的世界。春天里花开,夏天万物生长,秋收冬藏。它不应许你不该有的,也决不会克扣你该得的,努力总是会有回报。她说她喜欢那样,那样就是完美的。
她说她家前面那条河上有座小桥。夏天,她喜欢坐在桥上,把腿放到水里。河水清澈温暖,仿佛流到了身体里。她盯着水看,不一会儿就来了错觉,总觉得河水没动,是桥在往前飞。她说在那时候,在那个方寸之地,却总觉得世界很大,在山的后面有远方。现在来到了远方,却再也没有那种感觉了。
她说每当秋天来了,她常常坐到湖边,盼着冬天快点到,好让她痛痛快快地滑冰。可是等冬天真的来了,她又开始想着春天那些好玩的,于是又盼着春天快点来。她说她总是那个样子。
她喜欢在天黑以后滑冰。她说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啊,在那样的冬夜里,小女孩一个人在湖面上滑冰,家里人居然也不担心,也许是她家离那儿很近吧。那时候没人担心,好像也没出过什么事。”
伙伴们渐渐散去,月亮升起来了。湖面像个巨大的盘子,闪闪发亮。夜里冷得真快,可是心却是温暖的。四周空旷寂静,只有冰刀切冰时的沙沙声。她一个人在湖面上飞翔。那就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她说个不停,仿佛无所用心的倾诉,又像在窃窃私语。往事似水清清流出,如细雨落于池水之上,蕩出层层叠叠的涟漪。她的记忆力让我吃惊,连最琐碎的细节都记忆犹新,我甚至怀疑她曾经背诵过。她又说起了在加州的时候,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夜里是如此的难熬,白天又是如此的绝望,仿佛路已走到了尽头,直到有一天,她来到了小镇旁边的沙滩上。
沙滩是纯白色的,中脊微微隆起,一望无际,上面长满了低矮带刺的灌木和蔓腾。那是春天,到处开着白色的小花。阳光也是纯白色的,天空却蓝得发黑,空气又干又热,要不是近在咫尺的太平洋,真以为是在沙漠里面。
她沿着大海走,沙丘长得没有尽头,天地像她一样寂寞。走着走着,她心里突然被一个东西填满。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有那个东西,可是后来她把它给丢了。不知道丢在哪儿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当她发觉的时候,它早就不见了。可是在那一天,它又回来了。在那一瞬间,她跌坐在沙子上,泪如泉涌。她哭个不停,她说突然有种冲动,想把自己的身体全都化成眼泪,溶化在沙子里面,听海涛风鸣,看莺蝶乱舞,然后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是,她还是回来了。在那个晚上,她睡得特别沉,像死过了一次,醒来时天已破晓,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天是一切的开始。虽然仍旧很艰难,可是慢慢地,点点滴滴地,她的世界仿佛倒转了。
她说到这儿的时候,大雾已然散开,白日悬于远山之巅,又将是个朗朗的夏日。她对我说:
“不管我的天多黑,这些记忆都是亮的,闪着毛茸茸的光,好像在天边,我还能看见,可是永远不能靠近了。”
“我呢?”
“你也在。”
“我在哪里?”
“在你应该在的地方,永远在。”
“嗯。”
“我还有故事,没说完呢。你还想听么?”
“想,我想回去听。”
“嘿,不管怎么说,还是回来了,不是么?”
“还是回来了。”
她轻轻笑了,真美。
“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