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长篇爱情小说:伊萨卡(20)
(2012-04-12 10: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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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发信人: onioning (宁方军)
她静静地站着,凝视着我,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我一骨碌坐起来。
“好久不见了。”她轻轻地说。
“好久不见了。”我机械地回答。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绣着白色的暗花,裙摆刚好到膝盖,露出一对我熟悉的小腿。她的头发还是老样子,亮得要化了,顺得挂不住梳子,只是脸微微胖了一点,或许——,她并没有胖,只是她非常独特的盛气凌人的气质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圆润,女人的圆润,是这种气质让她显得胖了。她双手用力抓着一顶棉布太阳帽,双眼直直地盯着我,闪动着一丝迷惑,似乎还不能完全接受眼前的事实。
我上身前弓,胳膊撑着木头,双腿交错下蹲作蓄势待发状。不用说,那姿势滑稽之极,仿佛俟机抢游人香蕉的猴子,可是我动不了,我被定住了。我扯动表情肌,让它们往两侧运动,同时扯开粘重的嘴唇,我听见我的声带发出声音:
“你回来了。”
“嗯。”她用力一点头,“这么说,你收到我的信了?”
“猜到是你了。”
她低下头羞涩地笑了。我顺势从大木头上滑下来,立刻轻松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呢?”我明知故问。
“当然是从网上搜的呀。”她轻快地说,“一敲你的名字就找到了你们实验室。点出照片一看,呀!吓了一跳。怎么老成这样了?现在见了面,还好,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照相那几天状态不太好,有点吃多了,不过这些年的确老了不少。”
“我才老了呢!”她笑了,指着自己的眼睛,“前天照镜子,突然发现下面出了一条皱纹,以前可没有呢。”她让我过去看。我靠过去,低下头仔细看,却什么纹也没看见。她又比划了一阵儿,我才隐约看见了一条发丝一样的细纹。
她摆弄着帽子,盯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看,目光有些异样。六年以前,她离开伊萨卡,离开我,可她是我的恩淑。现在她回来了,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我突然觉得她很陌生。
“你从来没有在网上搜过我?”
“没有。”
“也没有向别人打听过?”
“问过系里,看看你回没回来。没问过别人。”
“从来没想过找我?”她把目光从远处收回,盯着我的眼睛问。
“怎么会没想过呢?当然想过,可是没找过。”
“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不想。”
“如果我不找你,你永远不会找我?”
“我不知道。”
“为什么?”
“你不想被我找到,我就找不到你。”
恩淑收回目光,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难以捉摸的表情,或者可以这样说,刚才的表情消失了,现在脸上是一个没有表情的表情。
“你一点都没变,真的。”
她说完笑了一下,我也笑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向老房子走去。像从前一样,她在左边,我在右边,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之间的距离比以前稍远一些。湖边的游人好像都很快乐,风轻快地迎面吹来。
我想起来一件事,停下脚步,看着她问:
“你曾经告诉我,发生了一件事。到底是什么?”
她也停下来,目光在我胸口上游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其实,没发生什么。”
“真的?”
“嗯。”她点点头,“关于那件事,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正巧你又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就那样说了。”
“喔,原来如此。我还一直以为真的有什么事哪。”
“非常抱歉。可是如果我不那样说,你会轻易放手么?”
“你就是那样说了,我轻易放手了么?”
“对,没有,你后来去找过我姐姐。她都跟我说了。”
“她都说了什么?”
“她什么都说了:你穿的衣服,去了什么地方,你点的菜,你们谈了什么,你有什么反应,你后来怎么走的。”
“真够可以的。”
“她其实不想说,我逼着她说的。”
“你们就聊了这些?”
“她当时心情很不好,后来跟我还大吵了一架,觉得我不可理喻。其实这个我从来就承认的,所以到后来她也没劲吵了。”
“其实我后来又去了巴尔的摩,可是你们已经搬走了。”
“喔,那纯粹是个巧合。他们早就打算搬走了,那地方太萧条了,人又杂,不太安全。”
“我和她吃饭的时候,她可什么都没说。”
“她不想告诉你,正好你也找不到我了。”
“恩淑,这些年你在哪儿过的?”
“南加州,一个海边的小镇。他们搬到那里,又开了一个店。我们在那儿还有好几个亲戚。”
“你一直和他们在一起?”
“住了一段时间,可能有一年吧。后来找到一份设计的活儿,干得还不错,就搬出去了。”
“怎么又想回来了呢?”
“还是想把书读完啊。”
“我以为你肯定不会回来了。我一直想着,到前年就是四年,期限已经过了。手续都办好了?你还没去过系里吧?”
“还没呢,不过表格都填好了,和Susan也联系过了,她过几天就回来。过了期限,一切得重新办。顺利的话,能拿到明年的奖学金,那样我打算明年初开始上课。”
“那这个学期——?”
“先在伊萨卡住着吧。反正工作已经辞了。”
我点头。
恩淑问我的工作如何,我轻描淡写地说着,她却听得非常认真,微微皱着眉头。我突然觉得她还是从前的样子。我说完了,她只是抿着嘴笑。我问她笑什么,她叹了口气说:“感慨啊。看看你都有了新生活。这么多年了,我还在原地打转呢。”
新生活?我难道不是在原地打转么?我苦笑了一下。
“到我住的地方去吧。”
她说她在西边租了一个房子,离湖也不算太远。她像以前一样,每天都要到湖边散一会儿步。
“前几天我一直在湖边,怎么没看见你?”我问。
“不会啊,我一直都来的。”
“你到哪儿去过呢?”
“就在入口这一带,还有木桥那边。”
“我也是啊!奇怪,怎么会见不到呢?”
“是很奇怪。”
“不过到底又见面了。”
“是啊,到底又见面了。”她会心地笑了。
“可是为什么非要寄一幅画呢?”
提起那幅画,恩淑依然有些不好意思。她低下头说:“我是希望你能来见一面,可又不好意思明说,所以就想出了那个主意。其实一寄出去我就后悔了,赶紧跑到邮局问,可是已经太晚了。”她抬起头看着我,“其实我根本没指望你能来。”
“为什么那么想?”
“那当然啦。”她笑了,在一瞬间神采飞扬,“我就那么走了,连个解释都没有。谁能受得了啊?让你走就走,让你来就来,那你成什么了?也太有损尊严了。”
“所以这是个意外?”
“那倒也不完全是。”她认真地说,“还是想过这种可能性的,因为你是你,我们俩特别像,都有点不正常。”
不知不觉走到了停车场。恩淑打开车门,自然而然地坐在我旁边。我们在暗旧的城区开了几分钟,绕过一座点心店模样的建筑,开上一条铺着碎石子的小路,钻过几棵又粗又老的树,停在一座砖房子前面。
房子不大,有点旧,两层,整个刷成了奶黄色的,墨西哥风格,这在伊萨卡一带并不多见。草坪修剪得出奇地讲究,不但平整如毡,还修出了棋盘格子样的图案。
“很棒的草坪,对吧?”看见我在注意草坪,恩淑笑着说。
“嗯。”
“你还没进屋呢。里面可就大不一样了,简直是两个天地。”
“真的?”
“真的。这个房东挺懒的,你看这房子的漆都成什么样了,他也不刷一刷。后面走廊的围栏都快塌了,他也不想着弄好。可就是对这草坪,他简直像有什么情结,刚刚长出一点就要剪掉,而且绝对是精益求精。说来也怪,一个连胡子都刮不利索的男人怎么能把草坪剪得这么漂亮的?”
“胡子和草坪?”我噗嗤一声笑了,“亏你想的出来。”
“我一直觉得它们是一回事。”她也笑了,“可是说来也怪,我发现剪草坪的人好多都留着大胡子呢。”
我们从侧门进入客厅。果然有些简陋,除了一对木头桌椅,一个红色柜子和一个黄木书架,再无其它陈设。地板虽然还说得过去,可上面已经布满划痕。客厅的窗子有些小,墙壁呈灰白色,更显出房间的昏暗。
“本来想在西边山上找一间公寓,最后还是决定来这里。已经习惯这种气氛了。”
恩淑让我看她的卧室。房间挺大,有一张带四个角柱和丝帐的大床,床头和柱子上有雕花,窗前摆着一张写字台和一把高背铁椅子,床对面有一个小书架,前面铺了一块小地毯,墙角摆着一双冰鞋。
“在这儿住了多久了?”我一边打量房间一边问。
“快一个月了吧。楼上住了两个,一个学力学,另一个不太清楚,他和谁都不说话。隔壁住着个学戏剧的女孩儿,刚刚从希腊来。对了,她也是从伊萨卡来的,希腊的那个伊萨卡。”
我点头。“打算在这儿住下去了?”
“嗯。”她躺在床上,吁了一口气,似乎很累的样子。“我这个人很奇怪,喜欢老房子,却总是想住得亮堂一点。和房东说了好几次刷房子,也没有动静。我看他根本指望不上,还是自己动手吧。我和希腊女孩合伙买了些涂料,打算周末把一楼刷一遍,以后还想买块旧地毯铺在中间。正好你来了。这活你来干,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
恩淑从床上坐起来,脸上有了些红润。她用手理了理头发。
“你还有好多东西在我这儿,我放在石强家了,准备你回来以后还给你。过两天我给你送过来。”
“好啊。”她点点头,“石强,樱初,还有其珍,他们都还好么?”
“樱初和其珍都毕业了。樱初在找工作,其珍在学校工作。对了,她和石强已经结婚了,马上就要生孩子了。”
“真的么?”恩淑睁大了眼睛,瞳孔里面闪着光,“真是不敢相信啊!都快有孩子了。
我还以为他们俩早就分手了呢。”
“怎么会呢?他俩挺不错的。”
“谁知道呢?当时就是这种感觉,反正觉得他们的事有点靠不住。”
“恩淑,”我说,“有的事情,我们说不清楚。”
“是。”她点头,“的确说不清楚。”
她坐在床上,双脚紧扣床沿,双臂抱着膝盖。我斜靠在椅子上,歪着头看她。我们慢慢说着话。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最后一缕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暖暖地印在她的床单上。又过了一会儿,那抹暖色依依不舍地消失,房间好像沁在灰蓝色的水中。恩淑动了一下身体,仿佛刚从迷梦中醒来。
“我来给你做饭吧。一提起樱初,立刻就想到她做的菜,一想就流口水呢。很久没做中国菜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出来。”
她跳下床跑到厨房里,一会儿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太好了,正好冰箱里有两条鱼,昨天买的活鱼,差点就忘了。我给你做水煮鱼。”
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厨房看她做饭。恩淑系上围裙,用平底锅烧上水,然后在案板上把鱼切成薄片。忽然她转过头,笑了一下,让我去洗衣服。我在卧室壁橱里找到了洗衣框,临出门时又看了她一眼,她还在那儿收拾鱼。我来到街角一个洗衣店。那个店我以前就知道,洗衣机坏了的时候我就去那儿。我把衣服丢进滚筒洗衣机里,往插槽里放了五枚两角五分的硬币,推进去,按下开关,然后坐在墙边的长条椅上读一本杂文集,心里想着恩淑刚才的样子。半小时后,衣服洗好,我把它们挪到烘干机里,然后回家。恩淑已经做好了饭,正坐在桌边等我。除了那盘水煮鱼片,桌子还摆着冷切牛肉、清炒芦笋和一小盆冷面。
“家里没有酒。”她看着我,略带歉意地说,“刚才忘了叫你买几瓶回来。”
“现在不喝酒了?”
“一个人的时候不喝。已经很久了。”
“那就算了,这就很好了。”
她给我乘了冷面,一面用勺子搅拌着水煮鱼。
我们沉默着吃了一会了,好像在比赛谁的声音更小。恩淑突然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问:“现在,有女人给你做饭么?”她的声音很小,几乎是在耳语。
我摇摇头。
“那你给什么女人做饭么?”
我摇头。
“还是整天在外面吃?”
我仍然摇头。“我自己做。”
“真的?”她咯咯地笑了,“真想象不出你做饭的样子。”
“那算什么。明天我给你做饭。”
“好。”
“你呢?也一个人吃饭?”
“嗯。”她点头,然后想了一会儿,放下筷子不吃了,盯着我的脸问:
“自从咱们。。。”她顿了一下,垂下眼睛,“你一定有过女人吧?”
“有过一个。”我说,“几个月就分手了。”
“为什么?”
“两个人都不想谈了,没意思。”
她点头,没有再问。一秒钟以后,我想起了水云。刚才怎么没想起来呢?
“还有一个,只是——,只有一个晚上。”
“喔?”恩淑睁大眼睛,眉头紧锁,那模样不像在看我,倒像在读我,好像我的脸上印着字似的。片刻之后,她咬住嘴唇,脑袋往旁边一扭,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她回过头来,脸色苍白,下唇刻着一排血印儿,眼睛微微垂着,好像很累的样子。那表情凝固在她脸上,真是冷艳之极。突然她睁大眼睛,盯住我的脸,冷笑一声:“真是想不到,你也会搞一夜情那种事。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
“在哪里?”
“我家里。”
“现在呢?现在她在哪里?”
“早就搬走了。”
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又问:
“她漂亮么?”
我脑袋动了一下,算是点头。
她也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非常满意。突然她扬起脸,翘起嘴唇,做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次有感觉了?”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我想起了北安普顿那个晚上,想起了Claudia。
“嗯。”
“那为什么不继续呢?”
“不想。”
“那就是说,只是玩一玩喽?”
“那倒也算不上。”
“咦?”她嘴角依然挂着一丝冷笑,“这就奇怪了。说是认真的吧,只好了一个晚上。说是玩玩吧,又不肯继续。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没怎么回事,有的事就是它本身那个样子,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恩淑低声地重复着,半天没吱声,突然间她眼圈红了。“真是对不起。”她说,声音微微颤抖,“我有什么资格对你说这些话呢?你干了什么又关我什么事?”她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泪水缓缓渗了出来,“我都想起来了,我以前就是这样难为你的,对么?天哪,我那时候总是这样难为你的。我可真是一个坏女人!”
她摊开双手,直直地压在桌子上,开始轻轻抽泣。我伸出手,把她的双手握在手心里。她的手光滑冰凉,就像一对出生在冰天雪地里的小鸟。我紧紧地握着它们,一会儿它们暖了过来。恩淑渐渐平静了,我递了纸巾,她擦了擦眼泪,低声说:
“算了,都过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哎,你什么时候走?”
“两个星期的假,已经用掉了一半。”
“你住石强那儿吧?”
“对。”
“今晚住我这儿吧。客厅没有沙发,我有一个睡袋,是真正的军用睡袋,特别好。你就在我旁边的地上睡。”
我给石强打电话。他过了半天才接,一副睡意朦胧的腔调,可是一听说我找到了恩淑,今晚上不回去睡觉时,他顿时来了精神。他先是向我表示了祝贺,然后干笑几声说:“你就随意吧,从现在开始就当我们不存在好了。”
我挂了电话,去取烘好的衣服。回到家,恩淑已经铺好了睡袋。我们轮流去洗了澡。天真烂漫的希腊女孩回来了,小个子,满头小卷,脸白得像纸,说话快得像在打架,好脾气,对什么都有兴趣。我们聊了一会儿,女孩说明天有个重要约会,没法和我们一起刷墙,要不以后再说吧。我们说没关系,我们两个没问题。后来女孩要去睡觉,我和恩淑也回房间了。
我们看了会儿书。十点半,恩淑关了灯,在黑暗里换睡衣。一阵悉悉嗦嗦之后,房间里安静下来。我没衣服可换,就直接穿着白天的T恤衫和短裤睡。
“现在睡觉怎么样?”
“时好时坏的,最近一段时间还不错。”
“那可真好。”
“嗯。”她点头,然后就不吱声了。
我很不习惯这么早就睡觉。恩淑静静地躺着,我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在夜里,她即使醒着,也总是出奇地安静。月光透过她的蓝色窗帘,朦朦胧胧地印了一屋子。我翻了几个身,眼睛彻底适应了这种气氛后,开始一遍一遍巡视周围的一切。这是个平淡无奇的房间,然而此刻却充满了魔力,我好像漂浮在温柔如水的液体中,不再惶恐,不再焦虑不安,我感到了从心底涌出的快乐。这夜晚的一切如此不可思议,如梦如幻。
我可能做了个梦。我说可能,是因为那个场景实在太真实了。还是这个房间,还是这样朦朦胧胧的月光,不清楚什么时候,也许刚过了半夜。我好像刚刚醒了,小心地翻了几个身,然后看着窗帘发愣。过了一会儿,恩淑也翻了个身,起身趴到床边,小声地问我:
“睡不着么?”
“不是,睡得很好。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醒了。你睡得好么?”
“还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醒了。很久没有在夜里醒了。”
她的下巴压在床沿上,头发笔直地垂下来,在床单上刷刷地拂动。
“做梦了么?”她问。
“没有。”
“我倒是做了一个。”
“梦见什么了?”
“记不清了,反正不太好。”
“还经常做恶梦?”
“有时候,不过已经很少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我:
“你现在还做恶梦么?”
“有时候。”
“什么样的?”
“总是在找一个什么东西,一个好像是我的东西,可总是找不到,每次都差那么一点。”
“喔。”她翻回到枕头上去,说:“可是今晚上不会再做那个梦了,对么?”
“对。”我说,“今晚不会。”
“那就好。”她说,“快睡吧。”
“好吧。”我闭上眼睛,好像睡了一会儿,又好像没睡着。我想起来那个希腊女孩,想起她家乡那个小岛,奥德修斯的故乡,我在照片里见过,阳光明媚的山坡上,白墙红顶的房子层层叠叠,远处是蔚蓝的爱奥尼亚海。奥德修斯背负着那个预言,历遍苦难,只为了回到故乡那个小岛。回到伊萨卡,似乎也是我的宿命。不然的话,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心中充满了眷恋?为什么我感到了未曾有过的宁静?
“嘿,你在醒着么?”恩淑轻轻叫我。
“嗯,怎么了?”
“你相信人有前生后世么?”
“不太相信,可也说不准。”
“现在这个场景,咱俩躺在这儿,这个房间,”她说,声音很轻,“我以前在哪儿见过。这种没有来由的似曾相识,在我身上一共发生过四五次,有时候连极细微的细节,比如某个家具的颜色,某人个表情都分毫不差。我看过一本书,那上面说这是前世记忆的突然闪回。有些大学教授还满世界地跑,专门做这方面的研究呢。”
“喔?”
“有一个场景,”她说,“经常在我半梦半醒的时候出现,偶尔也能梦到:我正在一个水边的小镇上走。小镇在山坡上,有很老很旧的房子。不清楚在什么地方,不大记得有什么人,有时候里面有人,可是面目都很模糊。我总是在一条石头街上走,转过一个弯,山坡上重叠的房子哗地扑面而来。这个梦总是在那个拐弯的地方结束,有时候会突然醒过来。你有没有类似的经历?”
“好像没有。”我想了一会儿,说,“有一个,在梦里面出现了好几次,跟你的很不一样。是个很大的草原,草很漂亮,还有野花,远处是个湖,周围全是山,山上是整整齐齐的树,好像是松树柏树什么的,很高大。我好像在草地上站着,不知道想干什么,或者好像在等什么。就这样的场景,有过几回,我也没法解释。”
“给我讲个故事,把这两个故事连起来。”
“没什么关系啊。”
“连起来。”她说,“你不是挺会胡说的么?给我讲个故事听。”
我闭上眼睛想。“有了。”我说,“来个特别煽情的,你不会受不了吧?”
“不会。”
“话说1453年春天,土耳其人正在攻打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大帝已经完成手刃五百敌军的壮举,战死在城门下。城市就要陷落,帝国行将灭亡。消息传到希腊西边一个小岛上,那个小岛就叫伊萨卡,有很多老旧的房子。岛上有一个男孩,经常在海边散步。他走在石头街道上,看山坡上的房子。几天以后,又有消息传来,土耳其人马上就要攻下整个拜赞廷,每个城市村庄都要惨遭洗劫,男人抓走做奴隶,女人折磨完了也要做奴隶。人们惊慌失措。那男孩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知道时候到了,他要去完成一件事情,去找一个人。那是一个约定,或者一个召唤。他并不很清楚那到底是谁,他只知道是个女孩,而且他相信一见到她时就会认出来。他从容地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小岛,向着有土耳其人的东方前进。他日夜兼程,穿过中亚茫茫的戈壁和山川,他遇到无数危险,但最终都能化险为夷。终于,他翻过一座山,来到一座湖旁边。他知道他已经来到遥远的中国,然而这里的山上长满了高大的松树和云杉,就像他的家乡欧洲一样。这是一个约定,他知道就是这里了。他打马从草原上慢慢穿过。在远处,站着一个女孩。她看见了他,然而他没有看见她。他很疑惑,在草原上转了几圈,最后离开了。女孩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了。
这个故事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在这个男孩和女孩之前几千年里和之后的几百年里,他们的前生后世一直重复着同样的故事。他们要么在伊萨卡出生,要么去伊萨卡寻找。他们生生世世互相寻找,但是阴差阳错,每一次都没有找到,不是找错了地方,就是擦肩而过。其中有一次,男孩甚至已经来到了女孩面前,问她:‘是你么?’可是她当时在想着心事,没有回答他。她没有专心地听缘分的声音,一世情缘从此错过,只等来生再续。至于这个故事的缘由,已经古老的没有人记得了。
终于,几百年后的那一次。男孩和女孩同时找到了伊萨卡。他们找错了,这里不是那个希腊小岛,而是地球上另一个地方,但已经没关系了,因为他们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们已经长大了,已经成为男人和女人,但已经没关系了,他们仍然很年轻,有很长的路可以一起走。他们终于在一起了。虽然曾经分开过,但已经没关系了,他们又见面了,而且他们还残存着一点前世记忆。他们不明白这记忆的意义,但已经没关系了,她让他讲个故事,他于是回忆起来全部的故事,他们终于找到了对方。我的故事讲完了。”
沉默,之后还是沉默。
我坐起来,想确认一下恩淑是不是睡着了。没想到她正睁着大眼睛看着我。
“嗯,挺煽情的。”她说,“可是你怎么成了女孩?”
“你成了男孩。每过一世,男女就要反过来。”
她点头。
我躺下,过了一会儿问:“恩淑,这几年你和姐姐去没去过迈阿密?”
“没有。为什么?”
“没什么。在那儿碰见两个人,背影特别像你们俩。”
“喔。去迈阿密干什么?”
“玩。去了南方,因为硬币投了个反面。”
“喔。”
“恩淑?”
“啊?”
“既然没发生什么事儿,为什么和我分手?”
她没有作声,我知道她正睁着眼睛。
“等你走的那天再告诉你。”她好像很困,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嗯。”
不知不觉中醒了,这次真的醒了。恩淑还在熟睡,她缩在那条薄薄的毯子下面,显得很单薄。我坐在床边看着她,想着昨晚那个梦境。有人说,梦里面没有颜色,全是灰的。我细细追忆,记起了梦里窗帘是蓝色的,床单是花的,可是这不说明什么,我以前就做过好几个彩色的梦。我又想起她趴在床边,她的头发刷刷地摆动,越想越觉得真实。我想起那个故事,一字一句仿佛印在我脑袋里。那是在梦里编的故事么?也许吧。那样的故事只能在梦里面。我想看看时间,却发现卧室里没有钟。我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烤箱上显示的时间是六点整。我拉开冰箱,里面的东西不多。我找出小半桶牛奶,用一个小平底锅烧开,向里面加了些燕麦,然后从冰箱里找出几个鸡蛋,从墙上取下不粘锅,吱吱啦啦地做煎蛋。
做好煎蛋,回到卧室,没想到恩淑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出神地看着我。
“在外面干什么呢?”
“做早餐。”
“好啊。”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做了什么?”
“牛奶燕麦粥和煎蛋,煎蛋是双面软黄的那种。”
“真的?那可是我的最爱呢。你以前可煎不出来啊。”
“后来练过几次,发现一点都不难。煎第一个面时最容易粘锅,只要第一个面不破,另一面很容易。”
恩淑笑着看我,点头,从床上跳下来,拉开窗帘,洁白的晨光充满了房间。她在镜子前梳了梳头发,独自嘟囔着:“不想洗脸了,吃过饭再说吧。”然后转过来问我:
“喂,看不出来吧?”
我笑着摇摇头。
她穿着睡衣来到厨房。我们俩刚刚坐好,门滋地响了一声,希腊女孩从房间出来了。她今天打扮得相当用心,头发梳得很别致,一条短裙惹人注目。她蹬蹬蹬走到厨房门口,对我们莞尔一笑,抛下一句“多谢你们两个”,然后飘然而去。
女孩在院子里发动车。恩淑对我说:“见了她才想起来,今天的牛奶和鸡蛋都是她的呢。我的刚刚吃完,还没来得及去买。”
“是么?”我说,“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住,当时根本没多想。”
“没关系。”恩淑看着外面说,“我们两个都是很随便的人,平时也没分得太清楚。下次我多买点就是了。”
我往煎蛋上淋了些生抽。恩淑先吃掉一个,满意地一笑,顺手把另一个泡到燕麦粥里面,慢慢地搅拌着。煎蛋和上燕麦粥,是她独特的吃法。
吃罢早餐,恩淑去卫生间洗漱,我蹲在客厅里搅拌涂料。她从卫生间出来,我向她要旧报纸,她说没有,但是“楼上从不说话那个人可能有,”说完就往楼上跑,不一会儿抱着厚厚一摞报纸下来了。
“第一次和他说话,没想到人挺和善的。”
仔细打量了几个房间之后,我决定先刷恩淑的卧室。一楼有三个卧室,她的房间最大,最困难。我们把床,桌子和书架推到房间中央。我用铲子清理墙壁上的霉和脏物,恩淑往地上铺报纸。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刷墙,她接着清理墙壁。
我发现我低估了工程的难度。一来墙壁比原想的还要糟,斑斑点点,疙疙瘩瘩,有的地方被霉菌吃透,需要整块地铲掉。二来我严重低估了需要粉刷的面积:我把天花板整个忘掉了。我像傻子一样干活,胳膊摆得像暴雨中的汽车雨刷,到中午时也只完成了一小半。这时候我才发现,美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小房子,如果哪一座看上去不太起眼,那一定是因为草坪或者周围的房子太大了。中午休息,我摊在门槛上吃送来的比萨。吃过午饭,恩淑睡了一会儿,我坐在围廊的地板上发呆。后来恩淑醒了,出来给我送果汁。喝完果汁,我们接着干,终于在晚饭之前把整层楼涂了一遍。
希腊女孩回来的时候,我们俩正在收拾地上的报纸。她对我们的成绩大为赞叹,连连说不可思议。她对恩淑说:
“哇!你男朋友太能干了!”
恩淑笑而不答。
女孩要请我们吃饭,我和恩淑都说太累不想去。她在一个餐馆定了几个菜,送到了家里。我们三个边吃边聊。十点刚过,大家收拾残局,各自回房间了。
我们累坏了,又闻了一天涂料味,头晕得发胀。我把所有能敞开的窗户和门都敞开了,有风,风在房间里畅快地穿行,我们在风里沉沉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