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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长篇爱情小说:伊萨卡(3)

(2012-03-10 14:1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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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发信人: onioning (宁方军)

 

新生活开始了。晚上站在院子里,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星斗,仙后北斗,人马天蝎,织女牛郎,还有他们的孩子。早晨去汽车站的路上,我看见了记忆深处的牵牛花,蓝紫色的,小巧而炫耀,在木篱笆上纠缠不清,好像满街的铃铛。我踢着路边的草叶走,露珠碎了,飞散了,落在我的鞋尖上。我对我的专业没有感觉,我从来不想它,仿佛是与我无关的东西。事实上,我现在什么都没想,只是轻轻地飘着。按照心理学上的说法,我现在正处在culture shock的第一阶段,也是唯一美好的阶段:蜜月期。蜜月期的意思就是要轻飘飘的,踩在地上没重量,吃东西没味儿,掐一把不疼,空气又稀又薄没有阻力,人们友好但是离你很远,仿佛在电影里,一切都是幻景。

我见到了办公室另外四个女孩子,一个日本人,一个来自奥地利,另外两个是本国人。欧洲女孩年龄稍大,其余则是刚毕业没多久的本科生,虽说学生气十足,倒也落落大方。我们六个人在办公室里聊天,恩淑坐在我旁边。天很快黑下来,没人开灯。我抬起头,满天的星星。

 

“咱们应该出去聚一聚。” 奥地利女孩提议。

 

凭着直觉,我知道黑暗里有人在看着我,等着我表态。“去喝酒吧。”我脱口而出。我也不知道干嘛要说这个,喝酒属于男人之间的事儿啊。

 

没想到女孩们都很激动,一拍即合,有一个乐得声音都变了调,可惜当时太黑了,实在听不出来是谁。说去就去,我们轰隆隆下楼,往College Town方向飘荡而去。恩淑和我并肩落在后面,其他人在前面说个不停,婉转顿挫的英语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台大戏。谈的无非是女孩子的话题,像服饰啦购物啦男朋友啦什么的,我根本搭不上茬,或者找到词的时候,话题早已一滑而过,无影无踪了。大多数时候,我好像一个老态龙钟的局外人。而恩淑还是看着自己的脚尖,默默地走路,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有她陪着,我觉得很好。

 

College Town只有一家酒吧,挤在一家日本料理的边上。从门的尺寸来看,里面应该是个窝棚。哈腰进去一看,并不太寒碜,气氛相当温暖,灯光相当幽暗,影影绰绰的都是人。不知道为什么,和Commons那些小酒馆不同,顾客都在低声细语,即使坐满了人,也不觉得太喧哗。

 

有几个人散落在吧台边上。女孩子们自动挤到吧台的一头,占据了空位,我和恩淑只好坐到另一头。女孩们一落座就如鱼得水,迅速进入状态,笑声窃窃,各显媚态:日本女孩纤细文雅,奥地利女孩姿态大方,本土女孩一个矜持,一个灿烂生花。恩淑挨着我坐,我不断找话和她说。一般来说,没话找话是我最难受的时刻之一,根据我的经验,与便秘类似(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如此痛恨沉默),然而那天晚上是个例外。我心甘情愿地找话说,甚至有些健谈,但无论我说什么,恩淑只是使劲儿点头。她脸色潮红,不时抿着嘴笑一下,似乎很开心。

 

“还想喝点什么?”她问我。

 

我让她说。“心碎人。”她毫不犹豫地说,看来胸有成竹。

 

一个很瘦的家伙在吧台后面,沉着脸,动作简单实用,眨眼之间就调好了两杯。

 

在细细的杯子里,酒分了好几块,红蓝黄绿,确实像一颗破碎的心。

“一口喝下去。”

我一饮而尽,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一股熔岩般的热流冲到胃里。她也一饮而尽。

“什么感觉?”她眨着眼睛问。

“的确像心碎。”

“嗯。”

“再来点别的。”

“再来。”

 

天更凉了。有一天晚上,我在钟楼边上Uris图书馆批作业。Uris是个老图书馆。老建筑的好处是,窗户不是全年封住的,可以自由开闭。我在书库里,坐在一面最敞亮的窗户边,下面是伊萨卡万家灯火和Cayuga湖朦胧的魅影。在我看来,如果你是男的,又正巧是我们那辈儿的大学生,如下的经验你至少应该有一个才行:春暖花开,和一伙人在球场上踢球,旁边不时有女生经过;夏夜里,和哥们在草地上喝啤酒,谈伤心往事,一面用手轰蚊子,但没人有走的意思;初秋的夜晚,有风有月亮,坐在打开窗的图书馆里,把着一本书,看着外面发呆;寒假里,清冷寂寥,骗过看门大爷,溜到女朋友的宿舍,锁好门,钻进她的被窝,一件一件脱她的衣服。如果你球技酒量都不行,又没有女朋友,至少第三条可以成功。如果这些校园生活最美好的时刻你一条都不占,你的大学白上了。

 

改完作业,十点多了。我在校园里踱了会儿步,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而是去了办公室。远远看见灯亮着,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我推门进去,看见恩淑坐在办公桌前,盯着面前的墙发呆。

 

屋里只开了一盏小台灯,她靠窗坐着,背后漫天的星斗,她仿佛坐在天上。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色棉布衬衫,袖子挽了起来,露出的部分和衬衫一样白。窗户开了一半,飘进来一股新鲜泥土的味道。我把文章放到桌子上,刚刚坐下,就听见她在小声哭泣。

 

我侧耳倾听,小心翼翼地绕到她身边。她脸上挂满泪珠,仿佛刚下过一场暴雨。

 

“唉,我要死了。”她说,轻轻叹了口气,好像蚊子在哼哼。她依然盯着面前的墙不动。我大惊失色:“怎么了?”

“我要死了。”她双手捂住脸,不住地摇头。

我有些手足无措,呆呆地站着。

恩淑可能也觉得尴尬,她指了指桌子。

桌子上面整齐放着学生们的文章,厚厚的一摞。六十份,我知道。这门课一百二十个学生,我们俩平分了作业。

我随手抽出几本翻了翻,崭新的没一个记号。

“还没有批改完?”

“一本都没改呢。”

“怎么了?”

“我还没去Johnson(Herbert F. Johnson Museum of Art)看画呢。又好像去过了,可是脑袋里根本没有印象。也许去过了,也许没去过。唉,你看我连去没去过都记不住了啊。”

“干嘛不早点动手?”

“怎么办呢?干不下去啊!明天上午就要交差了,你说我不是要死了么?”

“没关系,你不会有事的。”

恩淑仰起头看我,脸色苍白,没有表情,好像是某一种纸做的。

“你不知道啊,不知道。”她摇头,站起来向外走。

 

我紧紧跟着她。她走得真快,可是一来到外面,立刻就慢了下来,好像在屋里不能呼吸一样。

 

九月中旬,夜晚比想象中还凉一些。一大团飞虫围着墙上的灯飞舞,翅膀打在灯罩上,发出噗噗的声音,像是一场凄凉的狂欢。楼东边有一个小草坡,不知为什么,上面有一个滑梯和秋千(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玩),秋虫的叫声从那里传来,在夜晚格外的响亮。下星期学院要在这儿野餐,大楼前面支着两个大帐篷,里面拉着电灯,在月光下,仿佛两艘白色的夜航船。

 

我和恩淑在帐篷旁边坐着。她低头不语,但是脸上已经有了一些红润。

 

“你不知道啊。”过了片刻,她又轻轻重复着那句话。

“我能帮你。”

“你根本不知道,没人能帮得了我。”她茫然地摇头。

“你忘了我也是TA啊。那些画我都看过,我可以帮你批作业。现在也就我能帮你了。”

恩淑抬起头,对我嫣然一笑。她的脸还是湿的,一缕头发贴在她左边的面颊上,像一条黑色的河。

“不行,太多了,已经太晚了。而且,这件事比你想得要。。。”她摇摇头,“不过,还是很感谢你啊。”

“还来得及。抓紧时间的话,天亮以前能干完。九点才上课。”

“那怎么行!一晚上不能睡。”

“我喜欢熬夜,一两个晚上不睡没问题。”

恩淑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她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再抬起来时,又是那副等待答案的表情。

“真的么?”

“当然。”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晚上想回家的,不知道为什么到这儿来了,结果就看见你了,而且这个时候,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帮你了。。。”

她扭头去看着灯下面的飞虫,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挺了挺胸脯,扬起脸,嘻嘻嘻地笑了:“很好啊!真是太好啦!就这么办啊。哎,你去改作业,我去睡觉。”

她的态度让我吃惊,好像有个地方不对劲。也就是说,只一瞬间,她好像换了个人,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回到屋里,恩淑把那摞作业抱到我怀里。

“你想跟我回去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一楼只有我一个人住,你可以在客厅工作。”

“跟你回去?”我正在走神,没听清楚。

“怎么了?”

“你是不是说,我今晚在你那儿过?”

她嗤嗤地笑了:“是啊。你怎么那个样子啊?我又不能把你。。。”

“好。”我回过神来,心里一怔,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难道她真的撑不下去了,得找个人陪着?

 

恩淑开车时坐得很端正,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好像坐姿端正是驾驶本身的要求似的。我扭头向外,木然地看着街道,然后靠在座椅上打盹。还不到十一点半,我根本不困,可是她开车太专心了,我只能假装睡觉,顺便也表示一下通宵奋战的诚意。

 

我们时开时停,恩淑依然沉默不语,我禁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我想到她的种种不同寻常之处,她眼睛里抹不掉的薄雾一样的暗影。现在我终于知道,这里面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原因。想到这儿,我有些失落。我宁愿那是她天生的气质,因为那气质生在她的身上,是如此完美,如此动人。而那个背后的什么故事,倒是没有什么。对于这样年龄的女孩来说,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无非是谁离开了谁,谁又跟了谁之类的纠缠罢了。大学的时候,我们楼的一个男生因为失恋,从鸡鸣寺塔上一跃而下。但这是我所知道的绝无仅有的一例。对于多数人,这种事就像一阵坏天气,闹起来暗无天日的,但不用多久就会好起来。不过,她那种认真的眼神。。。我又想起了那天在桥上她说过的话。我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遐想之中。

 

恩淑住在Cayuga湖畔的一座木房子里。一走上台阶,木板发出了吱吱的响声。二楼黑着,我放轻了脚步。

门前有一盏电灯,发出昏黄的光。恩淑拿出一大串钥匙,摸索了半天才打开门。

客厅里面空荡荡的。黄色地板稍显陈旧,两只相对的沙发倒很别致,粗棉布极有质感,墙上挂满画框,高低错落,一看就知道精心安排过。作为女孩的家,房间里的东西未免太少了,冷清得像博物馆的展厅。

我到浴室去冲淋浴。回来以后发现恩淑已经搬走了茶几,换了一张桌子。

“换张高点的桌子,会舒服一点。”

恩淑去洗澡了,我开始读文章。可能是刚洗了热水澡,我居然有些困,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我站起来推开窗户,湖一下子就来到了眼前。

 

我看见星光之下,湖水随风微微荡漾。群山黑黝黝的,天空却呈明亮的深蓝色。在夜里,看得似乎比白天还远。对岸有一个极远的小镇,闪烁的灯光和满天星斗连成一片。在白天,我从没有注意到这个小镇的存在。

墙上的镜框一共有九个,我一连看了五遍,都是恩淑滑冰的照片。她扬着头,头发盘起来了,眼帘下垂,一条腿滑行,另一条腿高高扬起;她穿着短裙在冰上旋转,冰屑在四周飞舞盘旋;她在冰天雪地的湖上滑。有几张的背景是观众,看来正在比赛。照片都不大,常见的生活照尺寸,但是镜框挺大,空出一大块纯白色,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从时间上看,最早的一张是十四年前照的,最晚的一张是三年以前,也就是说,都是来美国以前的照片。

 

恩淑从卧室出来,换了一套浅黄色的睡衣,儿童装常见的小圆领,带花边,最上面两颗扣子没系上,领子在后面向下滑去,露出了白白弯弯的一段肩膀。

 

睡衣是全棉的,茸茸的很厚,隐约可见两个乳头的印子,小巧而端正。我忍不住地看,逐渐心烦意乱,双眼发热,嗓子发干,小肚子抽紧,连忙把目光拨回到作业上。

 

读完一篇,看看表,五分钟。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时间,还不算慢。我在封面上写了两句简要的评语:“三幅画观察得都很仔细,尤其Frans Post那幅。统一,对比,变化等等讨论充分,但是没有提到眼睛在画面上如何运动。”我略微想了想,画了一个A减。恩淑手里捧着一本书,盯着墙发愣。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回过神来,对着我浅浅一笑:“几本了?”

 

“六本。”

她起来喝了几口水,又回到沙发上,哗啦哗啦翻着书。

“你还不去睡觉?”

“还太早,睡不着,刚刚才吃了药。”

她说这话时候,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好像是生活中的常规一般。

她换了一本书,然后侧卧在沙发上,清眉微皱,很久才翻一页,然后保持那个姿势不动。她的样子不像在看书,倒像是古董商在检查纸张的质地。

十二点半,她收起书,坐在我身边安静地看着。

“我要睡觉了。”她伸了伸腰,可是看起来并不困。

“真是过意不去啊。”她对我笑笑。

我也对她报以微笑。

 

恩淑啪嗒一声带上门,由于劲儿不够大,门并没有锁上,又弹了回来,露出一条两厘米宽的缝。我开始对着那条缝发愣,甚至有些想入非非:这两厘米的距离似乎在宣告联系着她和我的已经是另外一种关系了。

 

里面轻轻一声脆响,那条缝一下子黑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就像从另外一扇我不知道的门出去了。

 

我加快了速度,但也不想敷衍了事,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车床,正在用五分钟时间车出一个分数,然后收拾收拾地上的碎屑,算作是评语。

 

风停了,云遮住了星星,对面山坡上的小镇仿佛一座渐渐熄灭的火堆。山变成了纯黑色,轮廓反而更加清楚了,在湖面上模糊的倒影完全消失,反倒增添了一些暖意。恩淑翻了个身,床垫的弹簧作出细小而明确的回应。我心里觉得踏实了一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门轻轻一响,她抱着枕头和毯子走出来,一头倒在了沙发上。

“啊!你还在。”

“嗯。”真奇怪,我还能去哪里呢?

“几点了?”

“三点。”

“喔。”她钻到了毯子下面,把头蒙住了。

“睡得怎么样?”

她在毯子下面摇摇头。

“一点都没睡着?”

她把脸露出来,一头乱发。“可能吧。不太清楚,反正已经醒了半天了。”

她跳起来坐到我身边,沙发往下一沉。她手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长发佛在我的肩膀和胳膊上,若即若离,痒痒。

“你不介意我看一会儿吧?”

“喔,当然不。”

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突然看着我嘻嘻笑起来,然后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似乎相当兴奋。“我去热点牛奶。你想不想来一点?”还没等我回答,又说:“对了,不行。喝完还得刷牙,唉,太麻烦啦。”

她一抬脚坐到了窗沿上,望着漆黑的湖发呆。

“你知道么?其实看着外面我就能知道几点。”

我抬起头看着她。

“有些灯熄得很准时。我已经在这儿住三个多月啦,早就一清二楚的。”

“干嘛来那么早呢?”

“闲得无聊呗,早点换个环境。我本来住我姐那儿,从毕业就在她那儿。她住在巴尔的摩,我每个假期都去她那里。”

“喔,你失眠多久了?”

“两年多了吧。时好时坏的。”

我心里瞬间泛起几丝凉意,很不好的感觉。

“嘿,”恩淑转过头来,盯着我问,“你的生活有规律么?”

“算不上。”我说着,低下头批改作业。

“乱七八糟的那种?”

“那倒也不是。看书,画画,每天锻炼身体,都有很稳定的习惯,好多年了。其它的大概就随着性子来了。”

“生活细节上不严格吧?”

“嗯,日常生活一般无所谓,但是有那么几件事从来不马虎。”

她没有再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很满意。她一跃从窗台上跳下来,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地转着。

“你不知道,我最害怕生活太有规律的男人了。”

“喔?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有点害怕,总觉得那样的人离自己很遥远。”

“可是,要想达到所谓的成功的话,恐怕多半得那样生活。”

“是啊。可是活在一个表格里面,终究是悲哀的啊!当然啦,完全没有表格不行,特别是对待我们身体的时候,可是总要有随性而动的东西啊!”她摇摇头,“我更害怕那种所谓的生活细节决定生活品质的男人了。想想那些最棒的男人,难道最让我们心动的是那些东西?”

“你说的那个时代,”我说,“好象已经快过去了。”

“是要过去了。”她说着,又走到窗子前面。她仰望着夜空,嘴里低声自语:

“圈子,圈子,圈子,生活,圈子。唉,我们全困在圈子里。看看这些灯,关灯,开灯,开灯,关灯,都是这样过的啊。”

“睡不着时就干这个?”

“也不是,只在天气好的时候,冬天也不行。”

“那你干什么?”

“这个嘛,以后说给你听。嘻嘻嘻。”她又快活地笑起来。

恩淑关上窗户,叹了句:“夜风晾啊。”她重新躺下来,抱着枕头,好奇地看着我。“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那些灯?”

“知道。”

“说啊?”

“以前我也那样。”

“哪样?”

“和你一样。”

“睡不着觉?”

“嗯。”

“为什么不说话了?还没回答问题哪。”恩淑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在看谁和你一起醒着,对吧?”

“就是啊。”她忽地坐了起来,“没错,就是这样啊。你这个人。。。”

“我怎么了?”

“没什么。”

恩淑一下子又躺了下去,“有时候我真想过去,看看到底是谁呢,甚至想进去聊聊。当然啦,从来没真的试过。”她又神经质地笑了几声。

她呼地坐起来,用手捋着头发,眯着眼睛看我。熬夜和醉酒有些类似,让人亢奋,让人敞开心扉,变得无所畏惧。她这副模样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你现在看起来很不一样啊。”她说。

“怎么?”

“说不上来,反正挺精神的。”

“真的?我还以为我的脸色惨白呢。”

“是有点白,不过不难看,好像年轻了点。”

“我平时不太精神吧?”

“嗯,不太精神。男人工作的时候总是更帅一些。我的脸是不是比白天红?”

“是有点红。”

“我一熬夜就这样,像喝了酒似的。”

“喔。”

“我晚上还真的经常喝酒呢。下次一起喝好么?”

“好。”

恩淑盯着我看,好像在参观一只珍稀动物。我只好对她笑笑。

“对不起,我是不是太干扰你了?”

“喔,你没有。。。”

“我要睡了。”

我等着她回到房间里去,没想到她没走。她闭上眼睛,双手相对合拢,枕在脸颊下,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起来喝水。她没有动,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真的睡着了。

 

她朝我侧躺着,头发半遮半掩,露出了一大半脸。刚才她不但没有把头发捋顺,反而弄乱了。她的颧骨略高,和脸颊构成了一条迷人的曲线。她的鼻子又窄又直,嘴唇微微张着。

 

我以前太注意她的眼睛了。没有了那种犀利的眼神,她看起来非常温柔。她的确是个美人。

我睡得很死,仿佛沉到了冰封的大海下面。迷离之中有人在轻轻捅我,我挣扎了一会儿,使劲睁开眼睛,看见恩淑坐在我旁边。

“对不起,真不想叫你起来,你睡得可真香啊。可是没办法,已经七点多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就像在照顾一个病人。我下意识地想到,我的脸色可能不大好。

我身上盖着一条毯子,印着奶黄,灰蓝和酒红色的方格子。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的,更不知道她给我盖过毯子。我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是她睡觉的样子。我一惊坐起来,一本一本地检查作业。还好,都批改完了,我暗自庆幸。然而我仍然很困惑,昨夜我并没有喝酒,却完整地失去了一段记忆,任凭我如何回忆,也无法找回来。那个夜晚,我好像死过了一次。

可是,对于她睡觉的样子,为什么我记得如此清晰呢?

窗帘拉着,洁白的晨光还是灌满房间,屋里显得更干净了。恩淑面色红润,风采奕奕。她也只睡了三四个小时吧?这女孩真是个奇迹啊。

“起来很久了?”

“没有。中间醒过一次,看见你正倒在那儿睡呢。我去弄早餐。”她对我浅浅一笑,低下头,转身到厨房去了。

我们坐在厨房窗户下面吃早餐:多纳圈、果酱、豆浆,还有一点炒鸡蛋。上课以前,我们还得赶到学院服饰博物馆拿样品。星期一,Susan塞给我一个条子,写着课上要用的藏品。我们来到地下室。这个大房间里面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堆满了衣服鞋帽围巾之类的东西。恩淑和我找出要用的东西,用无酸纸包好,再裹上布,用小车推到了二楼大教室。教室已经坐满人,Susan在讲台后面坐着,面无表情。我把装作业的纸箱放在墙角,关掉主灯,只留几个小灯,再跳上舞台(这个教室是个大礼堂),拧几下音响的旋钮,对着话筒“check, check”几下,然后向Susan招招手,表示一切准备就绪。

恩淑在放幻灯片。我坐在第一排,头晕得像喝醉了,一切渐渐地虚幻起来。

下课了。学生们围在纸箱子周围找自己的作业,然后稀稀拉拉散了。Susan从机器上取下幻灯片,和恩淑说了几句话,也走了。教室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恩淑坐到我身边。我们凝视着大舞台,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把东西装到推车上,推回地下室。

我们慢慢走到College Town,来到一家新开的一个墨西哥饭馆,她请我吃玉米肉卷和蔬菜汤。午餐的味道很地道,我们的胃口也相当不错。

后来我们来到钟楼旁边,和下面的Cayuga湖遥遥相望。风从湖边吹来,成块的云均匀地悬在空中,以铺天盖地之势,缓缓从天边飘来,活像白色的巨型水母舰队。恩淑凭栏远眺,风姿绰约。我仍然没有醒过来,眼前一片朦胧。我隐约听见她问我:

“下午干什么?”

“应该回地下室整理东西吧。”

“什么东西呢?”

“我也不能确定,得一件一件去找。去年有个助教叠错了衣服。我是说,她把衣服的正面叠在了里面,那样正面就会出皱褶,要翻过来重新叠。你不在地下室帮忙吧?”

“嗯,幸好不。”

“为什么?”

“太压抑了,那间屋子。”

“是有那么一点。。。不过也没什么,一间小仓库而已。”

“那天晚上,我和Jennifer去过一次。我都吓得跑到外间来啦,她笑了我好半天哪。”

恩淑笑着摇头。

“亏你还是搞服饰文化的呢。那儿可有不少好东西。”

“我喜欢那些东西,我只是不喜欢那个房间。密密麻麻地,每一件衣服可都是人穿过的啊。想想真挺害怕的。我最害怕没有窗户的房间了。我小时候胆子最大了,敢一个人在山里面走,那可是在晚上啊。我真是变了好多。”

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好像我以前认识她似的。恩淑扑哧一声笑了。

“下午有什么打算?”

“滑冰。冰鞋在包里面。”

“每天都去?”

“也没有,但是经常去。”

我们在钟楼下告别。我径直来到地下室,从架子上抽出一个纸盒子。里面是一件南美洲土著的驼羊绒披肩,叠错了。我戴上橡胶手套,把披肩摊开来重新叠好,放回盒子里,又在缝隙里加了些无酸纸。正哈腰忙着,有人在外边敲门。我跑到外间打开门,没想到是恩淑。

“你不是去滑冰么?”

她没有回答,从我身边走过去,一屁股坐到电脑旁边,挺直了身子看着我。

“不想去了,今天不想滑了。”

“你不是不喜欢这儿么?”

恩淑闭上眼睛,在椅子上转了几圈,金属轴发出悦耳的声音。

“我们一起干吧?”

她说着从椅子上跳下来。我正要把一个大盒子搬到里间去。“喔,你不要客气。昨天的
事。。。”

“什么昨天?你在想什么?”

“没关系,你不用帮我什么。”

“你这个人可真没劲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没有,我是说。。。”

“你要是不想我在这就算了。我去滑冰了。”她皱起眉头,直直地看着我。又是那种冰冷的眼神。从今天早上开始出现在她眼睛里的,一种类似液体的柔软的东西霎时不见了。她抓起背包就往外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好吧,请帮我开一下门。”我叫住她。

她立刻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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