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直留恋那些儿时的乡村夜晚。
那时的春似乎是在夜里很羞涩的迈入乡村的,尽管它脚步轻轻,吹气若兰,但还是被敏感的人们意识到了它的迫近。那是一种和冬截然不同的气息,尽管空气中还残存着丝丝凉意,但那样的凉意有着冰激凌般的爽滑和甘甜,万物复苏的泥腥气已足以兴奋人们被寒冷冻结了的神经。在那样的气息里,人们嗅到了土地的发酵味儿,池塘的泛滥,青草洋溢的荷尔蒙,还有马粪的呵欠,虫卵的呼吸。总之,春天是一副催化剂,该苏醒的一切都会很快苏醒过来,汇聚成一个嗅觉的盛宴,一个生机勃勃的派对正在热情洋溢的酝酿。在这样温馨的气息感染下,人也变得心猿意马了,他们被春的牵引下,不由自主的走进大地,走进自然,开始了新一轮关于耕耘与收获的遐想。
在这样的春夜里,在明亮的月光下,我会和一群乡村的孩子们尽情的嬉戏玩耍。没有什么时髦的游戏,都是祖辈上传下来了,比如打瓦、摔泥娃娃、捉迷藏、跳格子、踢口袋等。虽因陋就简,但孩子们在一起,就图个融和与亲近的快乐。村子很静,我们的笑声极富穿透力,会在几条街道里回荡。有三两只小狗也会跟着起哄,用狂吠来加入我们的喜悦。月光把我们和影子以及树木房屋的影子叠加在一起,有了梦幻般的迷离。
当然还有更开心的。
某些傍晚,我们会结伴走在去往邻村的马车道上。那时连接各村的只有马车道,在月光下,马车道上有两条深深的车辙,还有一些拓片般清晰的马蹄印。大一点的孩子会不时地提醒你:黑泥白水黄干道。意思是说:月光下面,黑色的是泥,白亮亮的是水,唯有黄色的才是干净的路面。我们在月光下一跳一跳的走路,像一群快乐的青蛙。
邻村是一片树影的组合体。那时的村子像一个个鸟巢,村子被各种树木紧紧簇拥着,做着温暖和绿色的梦,枝桠上那些叶子还处于青春期,星星点点,疏影横斜,村子远远的看上去黑黢黢毛茸茸的一片,像个沉睡的刺猬。几盏微弱的灯光在刺猬身上忽明忽暗,疑是天上遗落的星星。
我们是去邻村看电影的。那种野台子电影。就是在小学校的操场上竖两根杆子,挂上银幕和音箱,用8点75胶片放映的小电影。
电影,是那个时代最奢侈的精神享受。不用买票的电影,更是一种偌大的福利。所以,尽管在邻村,尽管是夜里,我们还是不惜精力和体力,去一饱眼福。
走进邻村时,调皮的月亮已经隐身于树丛和茅舍之后,脚下的路也变得高低不平,异常坎坷。但是我们没必要担心迷路,因为看电影的人流已经汇成小河,我们只是被裹挟着走就是了。挈妇将雏,板凳自备,人们像赶往一个填补精神饥渴的夜市。
而回程呢?更是带着满腹的充实,一路议论着电影的情节,感慨着电影人物的命运,跑跑跳跳,很快就赶回家里。
走回自己村子时,月光已经异常明亮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把我们的影子清晰的投放在土墙上和秫秸障子上。家里的狗咬了几声,像是道声晚安。轻轻打开柴门,钻进屋子。祖母仍在煤油灯下一边缝补衣裳一边等我,见我进屋,对我露出慈祥的一笑:疯回来了。
煤油灯被吹熄了。月光穿越玻璃窗子铺陈到我的被子上,和熙的春风也从窗子的缝隙中不甘心的挤进屋子,如一只无形的手温柔的抚摸我的面颊,并滋润着我的鼻息。我感到全身松软,舒适与困倦很快漫漶全身。
临进入梦乡那一刻,我想对自己说:春天真好。
儿时只觉得时光过得太慢太慢,一心期盼着快点长大成人,衰老呢,只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假设。谁料想,似乎只是一个瞬间,五十多年的光阴骤然流逝。
那样清澈而优美的夜色早已湮灭于岁月的尘烟,因为我已不再有一颗敏感而无瑕的童心。
不忍触摸的岂止是一个春天,还有连个招呼都不打而无情辞别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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