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幽默大师林语堂
郑逸梅
在半个月前吧,鄙人在《春秋》上发表了《悼王均卿》一文,曾提及均卿先生发见沈三白《浮生六记》所缺的《中山纪历》、《养生纪道》两种遗作。这篇文字给一位周黎庵君瞧见了,周君和幽默大师林语堂是很要好的,语堂正为《天下月刊》用英文迻译那《浮生六记》,便把这事告诉了他,他得了这个消息,狂喜不胜,约我到他的寓所去一叙。
这天,霏微而雨,秋意益复酣足。乘一路公共汽车到忆定盘路下来,找那四十二号A的门牌,走过了二三十家门面,才见一条很幽蒨的径道,两边夹植者许多树木,高高矮矮地,蝉儿栖息期间,发着联续性的鸣噪。循径直入,右折末一家,便是林先生的寓所了。
草木环绕着一座欧式的楼屋,静悄悄的没有些儿声响。由阍者导入,在那书室里憩坐。黎庵君说:“林先生现在文化社,一会儿便来。”鄙人举目四瞩,都是整列的书册,中文英文,各佔半数。中文书中,大都是诗文笔记等类,更有许多为时代青年束诸高阁斥为陈腐的经史。鄙人因问黎庵君说:“林先生平时对於新旧文学见解如何?”黎庵君说:“林先生容新納旧,丝毫没有偏见,可是最反对那些欧化的文字,目为文学界的蟊贼。”说到这儿,林先生回来了,穿着件白纺绸的长衫,年事约在四十左右,很诚恳和蔼地和鄙人握手,寒暄了几句,便引到他著作的一间小室里。
小室榜有叶恭绰所书的“有不为斋”横幅,那书桌上笔墨咧、图书咧、函札咧、茗笺咧,几乎堆满了。他就书堆里抽出一本有正书局出版的《雁来红》杂志给鄙人瞧,说:“这上头按期载着《浮生六记》,不知道在这刊载之前,有没有他种刻本?”鄙人回答他:“《浮生六记》当初祗有抄本,被王均卿发见了,很欣喜地给他的朋友黄摩西阅览,摩西适辑《雁来红》,便把这稿披露行世,后来王均卿辑《说库》,又把它搜罗在内,於是益广流传。“林先生又问:”那所缺的两记,究在何处,是否可以探索?“鄙人说:”稿在均卿处,自均卿故世后,不知何人保存,容待函询。“他说”俞平伯标点的《六记》,有著者沈三白的山水画,并誌有沈的墓茔,在西跨塘福寿山,很想携了摄影机到吴中去,一寻沈的墓道和故宅。“鄙人说:”吴中素有保墓会,墓道谅可探访,惟那故宅,则人事变迁,址迹兴废。据沈《记》所说的初居沧浪亭畔咧、继徙仓米巷咧,恐父老辈也难指定了。“
这时已餚熟饭香,林先生便请鄙人用膳。同席的除林先生、黎庵君外,还有两位女公子,他的夫人出外购物去了。餚有多色,俱为闽式。一大盎的清汤田鸡,异常鲜隽,据说是林先生最合口胃的。每进一菜,林先生必问着傭仆:“为太太留了些没有?“可见林先生的伉俪情深。俄而,他的夫人还来了,经林先生的介绍和鄙人握手,然后重行入席。林先生一壁吃饭,一壁披览一册《圣迹图》,仲尼有一张一弛之说,他便笑着说:”人家说幽默足一亡国,试问倘使一天到晚廿四小时无时无刻不忧国忧民,那么其人岂不变成疯子,难道疯子可以救国么?圣人的所谓张弛,也就是调节之道哩。“
饭罢,他又把《浮生六记》翻检了一回说:“书中有人名鸿千,也有作鸿干的,不知究属是千抑是干?因为译音方面很有关系的。”鄙人说:“这虽无从证考,但究字面讲,千字平声,叫得响,当以千字为宜。”林先生也以为然。又问:“书中所述及的横塘咧、南园咧、王废基咧、万年桥咧、醋库巷洞庭君祠咧,至今尚存在否?有否花照遗俗?”拉杂又谈到狮子林,他说:“数年前曾游过一次,觉得其中的布置,未免失之於俗,但是狮子林的一木一石,都是经名手载叠的,不敢忘加漫评。及瞧见乐《浮生六记》有云:‘狮子林虽号曰云林手笔,且石质玲珑,中多古木,然以大势观之,竟同乱堆煤坑,积以苔藓,穿以蚁穴,全无山林气概,以予管窥所及,不知其妙。’沈三白竟先获我心,不得不令人佩服。“既而林先生说:”我国的小品,可介绍到西洋的,《浮生六记》外,尚有《幽梦影》一书,现正预备迻译哩。“鄙人知道林先生担任五处的编辑,是很忙的,不敢耽搁他工夫,便告辞而出。他送至门前,还殷殷的订后约呢。
原文载《申报》1935年10月1日第22427号第1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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