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眉与目

     曹雪芹写《红楼梦》“披阅十载，赠删五次”，呕尽心血，结果只写了八十回，便在“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张爱玲说起曹雪芹：“从改写的过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长，有时候我觉得是天才的横剖面。”（见张著《红楼梦魇·序》）又说：“我唯一的资格是实在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同上）你要不信？请再看她的另一句话：“我把宝玉的应制诗‘绿蜡春犹卷’斗胆对上一句‘红楼梦未完’，”（见上书之“红楼梦未完”篇）。

     曹雪芹这些“增删”的痕迹，究竟如何呕心，又如何沥血？只要看看现存各版本对于林黛玉眉与目的描写变化，竟有七种之多？就不难理解了。

73年出的人民文学社版《红楼梦》，第三回作：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

  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82年出的人民文学社版《红楼梦》作：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

   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其下有注：罥（juan绢）烟眉――形容眉毛象一抹轻烟。罥：挂的意思。

    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写于1981年底，1998年出版的《红楼梦真貌》，列出了“眉”的七种不同文本：

   两湾似蹙非蹙眉烟眉   （《甲戌本》），

   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   （《己卯本》）

   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   （《杨藏本》）

   两湾似蹙非蹙罩烟眉   （《蒙府本》《戚序本》）

   两湾似蹙非蹙笼烟眉   （《梦觉本》《程刻本》）

   两湾半蹙鹅眉    （《庚辰本》）

   眉湾似蹙而非蹙  （《舒序本》）

在以上所列九种版本中，除《杨藏本》红学家冯其庸称其为《梦稿本》外，还有一种重要脂本《列藏本》，未被提到。

周汝昌说：“‘罥烟’一词，你查《佩文韵府》也枉然，那里没有，这是雪芹自铸伟词。（笔者按：罥字，周特意写成“异体”模样：上部是穴，中部是厶，下部是月。愚见即罥字，音义皆一致；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高者挂罥长林梢”。）因此有些读者‘不能接受’，说是‘不好懂’。我们为它找一个参证，这就在雪芹好友敦敏的《懋斋诗钞》里，他在《晓雨即事》诗中说：‘遥看丝丝罥烟柳’。是形容‘烟柳濛濛’的意态，而雪芹把它用之于黛玉的那种轻烟细柳的眉型――不是浓眉大眼式。这正是自创文学语言，是应当‘接受’的。”

“眉”有七种文本，“目”也有七种不同；在周列出的九种版本中，只有《己卯本》写作：一双似笑非笑含露目 。  （笔者按：余例略之）

周汝昌说：“‘含露目’除了写其目睛的澄澈，还有一层重要意义：其目中常带湿润之光，如含泪点，此则特写黛玉的意态，并寓‘还泪’一义在内。所以下面方紧接‘泪光点点’一句，――否则，黛玉此时初来，并未哭泣，何言‘泪光’？泪光即含露的再一笔钩勒。雪芹的这种心思艺术，总是有其独到之处，却难为粗心人所解，必定改成一个‘含情目’，只认为‘情’字通顺，而不知其已落俗笔了。”

2004年，周汝昌先生耗费其56年心血的精校本：【八十回石头记《红楼梦》】问世。（笔者按：该书为横排本。）在序言中，老人家写道：

“雪芹的文心笔意，处处有其特点特色，我辈常人，很难尽窥；一涉异文异句，若觉‘陌生’，便很易追求‘文从字顺’，‘习惯自然’，这便要陷入‘一般化’的误区，而将这部奇人奇笔‘校订’得尽归平淡无奇，与人无殊了。比如黛玉之眉与眼的形容，雪芹下了‘罥烟’和‘含露’二词，这是他的文学语言，他的创造，但一到俗眼，便立即被妄改为‘笼烟’和‘含情’了！弃真昧真，逞假扬假――全书类此不胜枚举。……我把正确的‘罥烟’一词说与一位高校教师听，反应是‘难以接受’，太不通俗。”

该书第三回状黛玉眉与目之句定格为：

    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页下有注曰：“‘罥烟’，形容柳色之词，雪芹好友敦敏咏柳五言诗，即首用之。凡改他字者皆妄笔。”“‘名花照水’，写黛玉总不离水，与八十回后结局有关最须留意。”

   让我们再来看看另一位著名红学家冯其庸的相关论述：

   1985年3月冯发表了【列宁格勒藏抄本《石头记》印象】一文，内中写道：“1984年12月16日至25日，我偕同周汝昌，李侃两同志一起去苏联，任务是考察苏联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列宁格勒分所所藏的我国古典名著《石头记》的一个早期抄本。并与苏方进行协商，争取此抄本能由我中华书局影印出版。”“惟一不足的是我们在苏的时间太短，用来鉴定这个抄本的时间则更短，大概一共不到五个小时。”……“再如第三回歧异最多的两句：

甲戌本：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己卯本：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笑非笑含露目。

庚辰本：两湾半蹙鹅眉，一对多情杏眼。

戚叙本：两湾似蹙非蹙罩烟眉，一双俊目。

列藏本：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以上五个本子，这两句没有完全一样的，比较接近一些的，是‘己卯本’。”

   1989年冯先生又在【论梦序本――影印梦觉主人序本《红楼梦》序】一文中写到：

“又如在《石头记》里最为复杂的句子，无过于第三回从宝玉眼里看黛玉的一段文字了，因为这段文字早期的《石头记》抄本无一相同，只好把它全部排列起来以见全貌：

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  ，梦稿本，蒙府本，舒叙本，列藏本，程甲本，梦序本。（笔者按：内容可参前，此省略。）

从上列这些文句来看，我认为列藏本的文字是正确的。”

    2005年冯其庸先生精心力作【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120回本出版。在这个古色古香的繁体字竖排本中，每回详列冯的朱笔“眉批”，“行批”，“回后评”，“校记”，可谓集大成之作：

此本第三回“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句下朱批：“眉目奇”。句上朱笔眉批：“写黛玉眉目两句，各本皆误，惟列藏本为正确，可见古本之重要也。亦可见仅凭一二种脂本，尚不能解决问题，必须汇集众本，方能尽收其胜。至于称脂本为伪本之说，其谬稍按事实，则昭然可知其妄矣！”回后校记又曰：“此两句各本歧异甚大，此处据列藏本校改。为便参考，兹将各本文字移録于下：……”（详略）

    不管怎样，在林黛玉的眉与目这个问题上，周与冯二位先生最后的结论，终究还是一致的。至于其间的隐讳与缠夹，晚生只能点到为止；有兴趣者，自可去找两位红学权威的著作来详读。

    文章到此，本可搁笔。近闻在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扮演林黛玉的陈晓旭突然下世；惊悉之下，为之扼腕叹惜！陈晓旭演的林黛玉，空前绝后，是大众公认的艺术丰碑！曹雪芹写《红楼梦》，写活了林黛玉；陈晓旭演《红楼梦》，演活了

林黛玉。“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因为，人们实在难以忘怀林妹妹的眉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