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合欢”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纳兰性德在寓所召集梁佩兰、顾贞观、姜西溟、吴天章、朱彝尊等人，举行了他生前最后一次宴会。席间，他们以庭院中两棵夜合花分题歌咏，纳兰性德写下一首五律：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深。

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

第二天，性德便卧床不起，“七日不汗”，发烧不退，溘然长逝。去世日期为康熙三十四年五月三十日，也是其原配夫人卢氏逝世八周年忌日。

合欢属落叶乔木，叶呈羽状，夜合晨舒，历来被作为夫妻恩爱和谐，婚姻美满的象征物，故称“合婚”树。合欢又被文人视为释忿解忧之树。《花镜》上说：“合欢，一名蠲人忿，则赠以青裳，青裳一名合欢，能忘忿”。嵇康的《养生论》也尝谓：“合欢蠲忿，萱草忘忧”。

纳兰性德在临终之前举行合欢宴的题诗中有“對此能銷忿”句，引起了人们的猜测，黄天骥在《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一书中说：不知纳兰性德“到底有什么忿懣？”“看来，纳兰性德尽管与朋友们相与为欢，而心情并不是那么痛快的。”但也有学者认为性德诗“不过拈用故实，未必有所指实也”。（见赵秀亭《纳兰丛话》十七）

笔者最近看到清人徐倬的两首诗，觉得可用以解释纳兰性德当时的心情。

徐倬，字方虎，号蘋村。德清人，与纳兰性德同出于座师徐乾学门下，康熙癸丑（1673）进士，官翰林院侍读，著有《修吉堂文稿》、《道贵堂类稿》。《道贵堂类稿》里有《甲乙友钞》分集，收录的是作者于康熙三十年（甲子）、三十一年（乙丑）间与友人唱和之诗，其中有题为《成容若同年以咏合欢树索余和》，诗曰：

青棠细缬映晴莎，韩重相思未足多。花似鄂君堆绣被，叶同秦女捲轻罗。

树犹如此能堪否，天若有情奈老何。定识云中并命鸟，深宵接翼宿琼柯。

还有一首题为《诗成未寄，容若已赴修文之召，即和前韵以弔》，诗曰；

玉树长埋在绿莎，玉楼高处恨争多。文章于世犹尘土，才调惟天恣网罗。

气夺千秋轻绛灌，诗传五字接阴何。晓风残月招魂去，只恐难寻梦里柯。

在前一首诗中，徐倬用《搜神记》记载的书生韩重在悼亡中与已故恋人紫玉在墓中幽会的典故，以喻纳兰性德对卢氏的思念。纳兰性德亲手植在庭院中的两株合欢，就寄托着他对卢氏的情感。徐倬以“鄂君堆绣被”来形容合欢花的茂盛，以“秦女捲轻罗”来表现合欢叶的轻飏。而这些比拟中都寓有男女情爱故事。纳兰性德要凭借合欢树为他和卢氏这对“云中并命鸟”创造出接翼而宿的环境。

后一首则是作者痛悼纳兰性德英年早逝，他虽有“气夺千秋轻绛灌”的才调，但为情爱所累，以生前所作的最后一首五言诗《咏合欢花》传至阴间，在“晓风残月”的意境中招魂寻梦而去，作者由此而不禁生发出“兰摧蕙叹”之慨。

通过徐倬的诗，我们可以窥探出纳兰性德在他的爱妾沈宛离弃回南方之后，情绪十分低落，对亡妻卢氏则更加怀念，为了消忿解忧，他邀请友人宴集合欢花下，强作欢颜。然而，他的忧忿积淀太深，以致一病不起，最终选择了以亡妻的忌日作为自己的卒日，去寻找他的凄美的合欢之梦，与卢氏同做“接翼宿琼柯”的“并命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