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1]，髐然有形[2]。撽以馬捶[3]，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爲此乎[4]？將子有亡國之事[5]，斧鉞之誅[6]，而爲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7]，而爲此乎？將於有凍餒之患而爲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8]？”於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

   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9]，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

   莊子曰：“然。”

   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爲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

   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複生子形[10]，爲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裏、知識[11]，子欲之乎？”

   髑髏深矉蹙頞[12]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複爲人間之勞乎！”

 

   【注釋】

   [1]髑髏：骷髏。死人骨架。

   [2]髐（音肖）然有形：空架干枯而完整未散。

   [3]撽以馬捶。撽：敲擊。馬捶：馬鞭。

   [4]失理: 失去天理。

   [5]亡國之事：即亡國之事變。

   [6]斧鉞（音月）之誅：遭受刀斧之刑戮。鉞：古代兵器。青銅或鐵製成，形狀象板斧有長柄而較大。

   [7]遺（音為）：本意為贈與，用在本文中即是面對的意思。

   [8]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或是天然壽盡成爲此模樣嗎。

   [9]辯士：指戰國時期那些自恃辯才，專以口舌之諍，憑三寸不爛之舌而獲名聞利養之流。如春秋戰國時的名家惠子、公孫龍等輩。

   [10]司命：主管投生之神。此爲莊子假設。

   [11]知識：文中指知己、相識。

   [12]深矉蹙頞：緊鎖眉頭。頞：即額頭。表示不願意之意。

 

   【譯文】

    莊子去楚國，看見一具骷髏骨架，這具空枯的骨架形體完整。莊子用馬鞭敲敲骷髏，問道：“你是因爲貪生而失去天理，才成爲這個樣子的嗎？或是因爲亡國事變，遭受刀斧刑戮，而成這個樣子的？是不是你有不善的行爲，愧對父母妻子，才成爲這個樣子的？或是因凍餓而死而成爲這個樣子的？還是你自然壽終的緣故成爲這個樣子的？莊子說完，於是拉骷髏，枕在頭下，閉上眼睡了。

    半夜，莊子夢見骷髏說：“你的談論象一個辯士，按你說的那些情況，皆是活著的人的累贅，死了就沒有這些了。你想聽死了的快樂嗎？”

    莊子說：“當然。”

    骷髏說：“人死了，上無君王之威壓，下無臣子之煩擾，也沒有四時嚴寒酷暑之煎熬，任隨逍遙放逸，自由自在地以天地自然爲春秋，雖然在世間那些南面爲王的君主是最快樂的，但也比不上此之快樂啊。”

    莊子不信，說：“假如我讓主管生命的神祗恢復你的形體，還原你的骨肉肌膚，讓你返回到父母、妻子、兒女、鄰裏、知己、相識中間，你願不願意？”

   骷髏緊鎖眉頭說：“我怎麽能放棄君王般的快樂，重回人間的勞苦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