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之一:“易水送别”破绽探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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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水送别”破绽探幽
胡锦珠
课堂上,和同学们一起欣赏《史记·刺客列传》(苏教版《〈史记〉选读》)中的著名情节“易水送别”时,我感觉情节有点破绽。
原文情节是:“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忼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这是什么场面呀?——这,不分明是在暴露荆轲此行的目的!
先看看人员——“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和“士”。“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虽然不是正常的并列短语——太子、宾客和知道这事的其他人,是“太子及知其事者宾客”的倒置,人员范围虽然缩小了,但也还似乎超出了正常的范围,有保密范围扩大化之嫌。前者太子见田光,做足了保密工作。“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避席而请”即离开坐席向田光请教,既是急切又是恭敬更是慎重,出于保密——就近谈话以防泄密;送至门,还告诫“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为“明不言”自刎,太子丹闻讯后“再拜而跪,膝行流涕”。从太子的沉痛、感激之中也可见其对保密工作的重视。
田光是太子托以大事的、很器重的人,地位本就不低,至少可以说是高过“宾客知其事者”中的多数“宾客”,更应该是远远高于为数不少的“士”的;太子对田光那么器重的宾客都好像不放心,都要求保密高于生命,何况其他的宾客和士?这里却大放宽心,是不是有点前后不一致?
其次,看看他们的服装穿着——“皆白衣冠”。“白衣冠”就是“白色的衣帽”。为什么要穿这样的衣服戴这样的帽子?我们想一下《崤之战》中“秦伯素服郊次,乡师而哭”和《阿Q正传》中“都白衣白甲,穿着崇祯皇帝的素”的句子,就应该明白,“白色的衣帽”和“素服”,是丧服,或者叫孝服!
荆轲此去,九死一生,所以事先为他戴孝。人还没有死,就为他戴孝,以明死之志。
一人素服不怎么引人注目,但这么多人,这么浩浩荡荡的队伍,“皆白衣冠”,就太过于张扬显眼了。太子丹与其宾客穿着丧服,来到易水河畔,替即将赴秦执行死亡任务的荊轲和秦舞阳提前举行告別式。穿着丧服送行的确可以创造生离死別的悲怆气氛,的确可以激励士气,但这样太冒险了!
试想,鞠武和太子丹对话时曾说过“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这里的“长城之南,易水以北”课下注释是“泛指当时燕国的疆域”;而“易水送别”时的国际形势是“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的话就是“秦兵旦暮渡易水”。可以确定地说,易水就是燕国的南界,此时秦已大兵压境,逼近易水。“易水送别”这么庞大的队伍,这么完整地把行动目标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这不是自取毁灭吗?
有人认为,白衣和素衣,还可以是平民的代称,这场面是太子丹让大家化装的谋略的体现。但至少忽略了两个问题:一是穿白衣或素衣的虽然可以是平民,但戴“白冠”就该有特定的意义——丧;二是场面的气氛又毫无化装掩藏的意思,真真切切地大事宣扬出丧事的“悲伤”情感!
那么,再来看看第三点——场面气氛。这主要从当时人物的“语言”(音乐和诗歌)与表情反映出来。音乐如“为变徵之声”,“复为羽声忼慨”;课下注释说“变徵即F调,此调苍凉、凄婉,宜放悲声”,“羽声相当于西乐A调。音调高亢,声音慷慨激昂”。音乐是心情的反映,“悲声”是知道此去前途凶险,生死难卜,“高亢”是明白此去唯有一死,别无退路,是赴汤蹈火、破釡沉舟的毅然与决断,仿佛化悲痛为力量。这里,无论是悲声还是高亢,都不是只是客观遮身蔽体无特殊意义的“白衣”和“素衣”能合适的!荆轲的诗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就是悲和壮的融合,抒发其视死如归的慷慨情绪。以音乐的凄婉与慷慨和诗歌的苍凉悲壮渲染壮别气氛。随着音乐变化和诗歌的出现,士的表情由“皆垂泪涕泣”到“皆瞋目,发尽上指冠”。这是再明白不过的轰轰烈烈的送丧场面!
如果说“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的“其事”只是正常的送使者入秦讲和一事,用得着“白衣冠”吗?用得着哭声一片、生离死别吗?可见,“其事”还包括使者此行的冒险行刺的目的。
怎么前面千方百计小心谨慎保密的工作到这里就给“送别”了,就突然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当初,荆轲告诉太子田光已死,并转达了田光的话。太子说:“我所以告诫田先生不要讲,是想使大事的谋划得以成功。如今田先生用死来表明他不会说出去,难道是我的初衷吗!”从太子的角度来讲,“欲以成大事之谋”,不但不会让这么多“客”与“士”知晓,更不会这样惟恐别人不知地大张旗鼓地给极可能“一去不复返”的壮士送别。要么隐蔽地送行,要么掩人耳目,悲事喜办,毕竟对外宣称是讲和嘛,也是燕国困境中的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因此,可以这样说,从保密的角度讲,这么兴师动众的“豪华场面”是不合乎情节发展逻辑的,是不合乎情理。
那么,为什么太史公在处理这个细节上会出现失误呢?
不妨先看看王学孟先生在译注《史记·刺客列传》时谈到的传旨。
《史记·刺客列传》共记叙了曹沫、豫让、专诸、聂政、荆轲的事迹。尽管五人的具体事迹并不相同,行刺或行劫的具体缘由也因人而异,但有一点则是共同的,都有一种扶弱拯危、不畏强暴、为达到行刺或行劫的目的而置生死于度外的刚烈精神。而这种精神的实质则是“士为知己者死”。所以太史公在本传的赞语中说:“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这也就是太史公对本传传旨的一种集中概括了。
本传虽是五人的类传,但能“逐段脱卸,如鳞之次,如羽之压,故论事则一人更胜一人,论文则一节更深一节”(吴见思《史记论文》),所以全篇次第井然,始于曹沫,终于荆轲,中间依次为专诸、豫让和聂政,俨然一部刺客故事集,而统摄全篇的内在思想则是本传的主旨。
所记五人文字,以荆轲的最长。全传凡五千余字,荆轲一人就占去三千多字。最后写荆轲刺秦王,太史公为我们刻画出一个十分完整的叙事主人公形象。一开始先用几段文字依次交待荆轲身世籍贯,“好读书击剑”,曾“以术说卫元君”;曾游榆次,“与盖聂论剑”;游邯郸与鲁勾践搏。这几段文字,后两段还插入两个精彩的细节描写。这些,不仅对认识荆轲全人是必要的,而且对荆轲传的主体部分起着铺垫作用。之后“荆轲既至燕”一段是故事的过渡。在这一段中既写了荆轲的交游细节和生活细节,又引出了与后来故事的发展密切相关的两个人物,即高渐离和田光先生。从“居顷之”到易水饯行,是故事的发展阶段,诸多情事,以时间先后为序,逐一加以交待和描述,使荆轲其人的形象越来越丰满。其中易水饯行一段的场面描写,为突出荆轲的气质、性格、乃至整个精神风貌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也为故事高潮的到来做好必要的铺垫。“遂至秦”段是故事的高潮,惊心动魄、流传千古的“图穷匕首见”的壮烈场面,就在本段。“舞阳色变振恐”,荆轲“顾笑舞阳”,“倚柱而笑,箕踞而骂”,以及“秦王环柱而走”等等细节,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面,把荆轲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形象质感化地突现出来。其后是故事的结尾。虽系结尾,也有深化传旨的作用。
吴见思在《〈史记〉论文》中说《刺客列传》是《史记》全书中“第一种激烈文字”。这篇“最激烈文字”特别体现在荆轲其人的传记上。太史公是带着他的全部感情写荆轲其人其事的。他站在他所在的那个时代,带着他特有的身世之感和爱憎,来热烈赞歌他所一再称赏的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刚烈精神的。
这一点无庸置疑。荆轲不是燕国人,刺杀秦王不是什么爱国动机,也许是为了知遇之恩吧,荆轲此行,心中却是荡然浩大之气!但作者自己,“草创未就,横被腐刑,故其文章,多愤怼无聊不平之辞。”(储欣《古文菁华录》)卷十六)有对“明主”的不平,也有对人情冷淡的不平,“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悲夫!悲夫!”(《报任安书》)扶危济困的侠士荆轲正是作者的理想人物,在易水送别中仍然割舍不了不遗余力地褒奖。司马迁在《游侠列传序》说“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而刺客比之于游侠更突出。
窃以为,正是作者的主观目的冲淡了对客观叙事的设计,使为壮烈、节义唱赞歌的深切身世之感与故事情节的逻辑发展发生了错位,悲壮宏大的“易水送别”其实不是太子丹的想法,而是深深被笔下人物感动的作者的愿望。“爱而欲其生,憎而欲其死”,作者对笔下人物强烈的感情模糊了情节逻辑发展的趋向,从而以自己个人的主观感情取代了情节的逻辑走向。
其实,这种主观目的和客观效果虽然不太统一,情节上有点脱节,在艺术上是破绽,但从破绽之中正可看出作者的火热心胸、赤诚肝肠:易水送别,送走了保密,却送出了热肠!
也可以这样说,因为这份热肠,才“送别”出了历史上的经典情节。有人说,“易水送别”与“廷刺秦王”,是《史记》中脍炙人口的精彩情节。教材旁批中也说:“易水送别是全文中仅次于荆轲刺秦王的高潮情节。”是呀,如果太史公冷静地客观地从保密角度安排送别,就一定没有这么悲壮的送别场面,这么动人的英雄人物,这么精彩的流传千古的历史华章!
专诸刺吴王,身死而功成,荆轲刺秦王,身死而事败。然而我们久已忘掉了专诸,而在赞美着荆轲。我们更怀念荆轲,难道不正因为这悲壮的场面?没有前面音乐的渲染和场面的感染,荆轲的“易水歌”就来得生硬、苍白、突然;没了“易水歌”就少了慷慨赴死的英雄气概,悲壮苍凉的气氛。明代孙月峰评《易水歌》云:“只此两句,却无不慷慨激烈,写得壮士心出,气盖一世!”(《评昭明文选》)没有了“易水歌”,还会有后代反复吟咏的诗文,改编的戏剧、影视吗?
1981年12月23(至27日),韦翰章创作,林声翕谱曲的三幕歌剧《易水送别》,在香港大会堂首次公演,由香港中乐团主办并伴奏,林声翕亲自指挥。设计的剧中人物有荆轲、太子丹、高渐离、秦舞阳、侍从、店小二、狗屠、酒客若干人、领歌女及歌女10余人、舞伎若干人及合唱团等。
第三幕的送别场面,是这样的:幕启,台上空无一人。凉秋9月,晨曦,西风,落叶片片,易水之滨,十里长亭。狗屠、宾客、高渐离先后到达江岸,太子丹及文武官员、侍卫等与荆轲、秦舞阳同时来到。送行者皆穿白衣冠,狗屠们的合唱之后,侍从们已在长亭内摆设酒具,斟酒,供奉众人。太子丹举杯向荆轲敬酒,众人随之,荆轲、太子丹、高渐离的惜别,构成悲痛的三重唱;“别时易,见时难,纵然不悲啼,惜别情难免,愿长此,勿相忘,同心协力保卫幽燕”。全体宾客也祝福他们一路平安,马到成功,凯旋返乡!荆轲心知此去不能回,悲壮激昂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最后荆轲向太子丹及众友揖别,秦舞阳随之登车而去。众人们呼唱着:“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幕缓缓下。
虽然这些改编的艺术形式,都在承袭太史公的创作目的——为壮烈、节义唱赞歌——而忽视情节的统一,不惜场面的宏大,但历代人民都心悦诚服地接受了它。
将“错”就“错”,“破绽”不破。“易水歌”千古!荆轲千古!易水送别千古!太史公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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