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邱萧芜

2015-06-24 12:57 来自 直击现场

深圳横岗镇诚毅达五金厂保安室。
       2015年5月9日，深圳横岗镇诚毅达五金厂62岁的保安周永德，永远闭上了双眼。
       当天上午9时，当好友李时强发现他时，他躺在工厂保安室里，身体已冰凉。
       “他曾经多次跟我抱怨，工作太辛苦。”李时强说，事发头一天他曾约周永德出门，但周永德说身体不舒服拒绝了。当时，李时强对周永德的身体已有所担忧。
       根据深圳市公安局梧桐派出所报警记录确认，周永德在工作岗位因病抢救无效死亡，经法医确认为猝死。
       周永德家人要求工厂老板依法给予赔偿，工厂老板以周永德超龄为由拒绝赔偿，拒绝支付火葬费。
       6月20日，周永德在殡仪馆躺了一个多月后，儿子周院实在不忍心，向殡仪馆求助。当地殡仪馆得知周永德的情况后，答应免除费用，周永德已被火化。 周永德被发现时的照片
“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
       李时强和周永德都是重庆梁平人，李时强今年61岁，1997年就外出深圳打工。因文化程度不高，李时强一直都在建筑工地上从事着体力劳动。2005年，李时强所在的工地竣工，不会写字的他只好靠拾废品为生。
       2009年，李时强在拾废品路上偶然认识了周永德。当时周永德在对面一个眼镜厂当保安，两人见是老乡，年龄相仿，一见如故，成了好友。但那个眼镜厂一年多后搬走，周永德就到现在的诚毅达五金厂当保安。随着工作时间的增长，他的工资从以前的1700元一月，涨到了现在的2300元一月。
       李时强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周永德工作累了的时候，喜欢傍晚7点在附近的万金龙广场抽烟。
       “他到这个厂后，白发比以前多了不少，抽烟的频率相对以前要多了一些。”李时强说，周永德一般抽5元钱一包的烟，一天抽不了一包，喝酒一般是喝3元钱的啤酒。
       李时强晚上也到广场和周永德唠嗑，周永德一般就跟李时强聊聊收废品的事情，或者聊聊李时强孙女的事。两人一般只聊一个多小时，因为李时强的孙女九点就要睡觉。
       李时强告诉澎湃新闻，周永德出事前一个月，曾多次向他抱怨工作太累。
       周永德说，由于厂子小，员工少，自己不仅仅是做保安的活儿，每天要给近20个人煮饭，回到家后还要做饭。他还说老板娘的姐姐很挑剔，他给老板儿子做饭，海带要切成很细的丝儿老板儿子才吃。他又要做保安，还要负责扫地，相当于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自己觉得很累。当时自己在听到周永德抱怨后也劝过他，让他安心做下去，不要想太多，年龄大了不好找工作。
       5月8日晚8点，李时强给周永德打电话让他出来玩，周永德以身体不舒服拒绝了他。李时强说请他喝酒，也被周永德拒绝了。
       5月9日早上6点多，李时强像往常一样早起拾废品，8点多的时候，李时强给周永德打电话，想跟他聊天。
       李时强说，他跟周永德经常通电话，在电话里面聊天，所以当天打电话也就是问问他昨天身体有没有好转，但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
       由于担心周永德情况，李时强来到了周永德上班的诚毅达五金厂。来到厂门口，他朝保安室望去，由于保安室架了铁栏，并未看到周永德在保安室内。于是他推开门进去，发现周永德已经躺在了地上，手脚冰冷。李时强赶紧找了厂里老板，因老板不在，老板姐夫赶到现场随即报了120、110，可一切还是太迟了。
       从周永德之子周院给澎湃新闻提供的照片上可以看到，周永德直挺挺地躺在了保安室里，整个保安室呈长条形，不到10平米，里面杂乱地堆放了几双鞋，一个长木椅。周永德上身着白色T恤，下身黑色劳保裤，没有穿鞋，头部被一个粉色的衣服罩着，显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现在，好友周永德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李时强说，尽管走了一个老朋友，他在深圳的打工之路还得继续。李时强的儿子在深圳犯了事，仍面临10年牢狱生活。他想等儿子出狱，就跟老伴儿一起在深圳工作边帮子女带孩子，他的老伴现在也在厂里上班。 深圳横岗镇诚毅达五金厂外貌
本打算今年8月辞职回老家
       周永德的妻子鄢家琼今年61岁了，2006年随着周永德一同到深圳务工。鄢家琼在离周永德不远的一家眼镜厂做清洁工，月薪1900元。她说，没有和单位签订劳动合同，单位也没给她缴社保。
       鄢家琼住在周永德对面的出租屋里，租金一个月310元。这是一个装修极其简单的单间，没有热水也没有厨房。但是有一个独立卫生间，还有一个可以晾衣服的小阳台。
       鄢家琼告诉澎湃新闻，周永德生前所在的诚毅达五金厂只有一个保安，老板一直不招新的保安。由于周永德晚上必须在保安室住，所以自己并没有跟周永德住在一起。有时候自己的工作完了，她会去帮周永德打扫厂里清洁。
       她说，诚毅达五金厂厂里的楼梯、院坝、办公室、厨房、车间都是周永德一个人打扫，面积大约超过400平方米。
       鄢家琼说，老伴的这个工作每个月基本没有假期，在工作期间，周永德只请过两次假，一次是给孙子上户口，还有一次是给孙子过生日。
       周永德以前一直是村里生产队长，没当队长后，一直想做点什么，之前准备去梁平当地的一家做鞭炮厂上班，由于太危险，家里人强烈反对，这才和妻子一起踏上了深圳打工之旅。
       “他太辛苦了。”鄢家琼说，有时候她晚上给周永德打电话，周永德说他在给老板的儿子煎鸡蛋，早上还要给老板儿子做早餐。最近两个月，周永德跟老板娘的姐姐发生过激烈的争执，争执期间，周永德还对老板娘的姐姐说“你想累死我啊”？
       周永德跟鄢家琼抱怨过工作太累，她也多次安慰他。周永德本打算今年过了8月后就回老家带孙子（周永德的儿子和女儿都没在深圳工作），鄢家琼也表示，如果周永德要回去，自己也回去。 周永德妻子的租住屋
厂方：没强求他“身兼多职”
       周永德的儿子周院告诉澎湃新闻，就赔偿问题他们一直在与工厂老板进行协商。但对方认为周永德是超龄农民工，不受劳动法保护，因此并未达成协议。周永德家人希望对方尽快拿出火化费，将周永德火化，也遭对方拒绝。
       当地街道办及村委先后五次出面调解，老板的意见是一次性给10万元了结此事，可以支付火化费，否则不予支付。
       澎湃新闻致电诚毅达五金长老板童成龙，在表明身份后，童成龙同意了；但当澎湃新闻问及周永德的事情后，童成龙立马以自己在外地出差为由，拒绝了采访。
       5月25日早晨，澎湃新闻来到了龙岗区横岗镇诚毅达五金店，门口一名中年男子看到记者后立即关闭了厂门。随行的周院告诉澎湃新闻，他就是厂里的老板童成龙。中午，澎湃新闻遇到了从外面回来的厂老板娘的姐姐董某（化名）。
       澎湃新闻向董某核实是否周永德一人兼三职后，董某对此进行否认。她说，首先，一个人就不可能做得下来三个人的活儿，周永德说自己做了三份工的说法是不对的。厂里本来就不脏，不怎么需要扫地，而且帮老板儿子做饭也不是每天都做，而且她也并没有强求周永德去做。
家人无力谈判已回老家
       5月26日晚，周院告诉澎湃新闻，父亲是一个性格比较内向的人。平时的爱好就是跟好友一起摆摆龙门阵。爷爷已经89岁了，父亲每月都要给他生活费和看病的钱，为了准备爷爷以后的安葬费（爷爷有三男一女，安葬费5万元由三个儿子平均分摊），父母不得已才外出打工。
       周院和姐姐周华都不在深圳打工，姐姐周华在重庆梁平带孩子，没有上班，姐夫在梁平安装防盗门锁，月收入约3000元。周院在四川广安做水电工，月收入约3000元，老婆在家里带孩子，没有上班。
       周院说，父亲出事后，政府信访办调解多次也没有达成协议。他们最终想到走司法程序。可走司法程序需要办的手续实在太麻烦，他们文化程度不高，实在没办法了才想到找律师。
       周院说，由于父亲生前所在工厂的老板不安排他们食宿，他只好做临工来维持生活。周院的母亲鄢家琼说，和厂里交涉完后，她就会回到老家，照顾公公和孙子。
       对于将来法院的判决结果，周院说，不管法院怎么判，只要是法院给出的结果，我都认了。
       “我不忍心他一直躺在那里。”6月24日，周院告诉澎湃新闻，由于不忍心看到自己父亲一直躺在殡仪馆，他向殡仪馆的管理人员提出将父亲火化的要求，该管理人员再听说事情经过后，免除了周永德的火化费。6月20日，周永德已被火化。
       周院说，现在全家人已于6月21日返回老家梁平，剩下的事宜只有交给律师了。
       鉴于用人单位拒不赔偿，也不支付火化费，周立太代理死者家属，已向横岗社保站申请工伤认定。
律师看法：高龄农民工受法律保护有依据
        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农民工维权的律师周立太，也是周院委托办理此案的代理律师。
       周立太说，中国现行法律只有禁止招收童工的规定，法律未禁止招收超过退休年龄的农民从事劳动，法不禁止而可为。即使达到法定退休年龄的农民，只要企业愿意接收，服从企业的各项管理制度，企业按月发放工资，双方之间形成的关系就是劳动法所规定的劳动关系。况且，中国农民并无退休年龄的规定，国家规定男性60岁，女性50岁的工人办理退休是对劳动者权益的保护。企业及有关部门不能以此作为拒绝赔付超龄农民工的因工死亡的条件和理由，这是现代法制和文明社会不允许的。
       其实此案也并不是深圳市第一起高龄农民工在工作岗位猝死的案件。
       2013年8月18日，重庆垫江县村民皮大明的妻子朱世琼在深圳市普莱斯眼镜厂工作中突发疾病经抢救无效死亡。皮大明随后委托周立太为其代理此案，向深圳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申请工伤认定。2013年9月30日，该局作出《不予受理决定书》，认定朱世琼达到法定退休年龄，根据《广东省工伤保险条例》第65条规定，对皮大明提出的工伤认定申请不予受理。皮大明不服，遂向深圳市福田区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该院判决皮大明败诉，皮大明不服，上诉于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
       今年3月20日，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对皮大明一案作出了终审判决，判决书中指出，法律只有禁止童工的规定，但对达到法定退休年龄仍然从事劳动的人员，法律未作出禁止性规定。达到法定退休年龄的进城务工农民仍有劳动的权利，其权利也应当受工伤保险法律规范的保护。判决撤销深圳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于2013年9月30日作出的《不予受理决定书》，皮大明胜诉。
       周立太律师认为：深圳中院的这一判决对外来深圳务工的超龄农民工将是一大福音。最高人民法院对超龄农民工在工作中受伤应当认定为工伤早有批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