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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图片)
绍兴的石板路
绍兴久有酒乡、桥乡、书法之乡、名士之乡的美誉,但往往大家不留意,绍兴其实还是个真真切切的石景之乡。许多到过绍兴并深度游过的旅客,也许知道绍兴的几个著名的景点:柯岩、吼山、东湖、羊山。要说起来,这些景点的共性就是石景的奇特,奇特得让人惊叹,甚至感觉有点儿匪夷所思。
但是,今天我写这篇小文,不是想说这些石头景致,我想聊聊的是:石板路-----绍兴这一最普遍、最不起眼,但也是工程最浩大,历时千年的对石的无声颂歌的留存。
石板路,在这片长三角的吴越之地,好像到处都有些,但唯其绍兴是特别地多,特别地普遍。石板路可以说是绍兴古越文化的活化石,是水乡的柔和石乡的刚的一种刚柔相济的灵动和合,是绍兴独特的有内涵的景致文化的核心之一。它作为故乡绍兴的一个标志,能很好地寄托思乡者的恋情。
在我的记忆中,解放初的绍兴,除了从大云桥到大江桥这条绍兴最“繁华”的大街,已经是用柏油马路铺筑的外,城里的大街小巷,几乎全是清一色的石板路。长街短巷,小道热路,青石板无处不在。记忆中绍兴的石板路,大路一般是采用大约是按数学的“黄金分割原理”打制的长方型的石板,石缝有规律地交叉着齐整整的铺排过去。两边有时留些泥地,有些或用大小不一的次等石板盖平。小弄堂里的石板,有的则是顺路直着铺的,一般有并排的两直趟,两旁还有多余的地方,多就露出泥地了。而在有照墙、有门当的大户人家的台门口,那石板则铺得是极为讲究的,统一规格的大石板,交叉着铺排,甚至连边边角角都不留泥地。这种大户人家的台门口,显赫的台门、巍峨的照壁,加上开阔的铺排着石板的道地,往往一眼就能感觉到大户人家的气势。他们的台门口,简直就是一个可以演社戏的小广场。
成年后,我常常在闲暇时呆呆地想象这满眼的石板路,遐想早年的祖先是怎么铺上那么多的石板路的?老早时光,生产力自然低下,没有汽车,没有吊车,没有打石板的凿机,祖先们是怎么把无数的沉重的石板从石头山上打下来,凿成一块一块的四四方方的石板,再运进城来,铺上路的?这工程让后人简直无法想象。在没有机械,全靠人扛肩挑的条件下,他们是怎么完成这巨大浩瀚的城建工程的?我还常常想着:古时候的采石场是怎么生产的?你们看绍兴的东湖,所谓“壁立千仞”的石塘,那其实是人工采石后留下的景象,当年东湖的绕门山采石,怎么採的呀?那可真不是切豆腐,那是岩石,硬家伙,真是无法想象。你看柯岩的那块底面积很小的“石头杆子”,那是采石遗留下来的;东湖那坐井观天的四壁直立的石宕,也是石工采石后留下的杰作。规模宏大的石板路的背后,首先是採石工匠的付出,开石宕的先人们,真的让人敬佩得一塌糊涂呵。
旧时绍兴城里的石板路大都是青石板,这些沉沉的石板,应该不会是从太远的地方运来的,绍兴东湖,柯岩,吼山这些地方,早年就都是青石板的採石场。据说绍兴的这些地方的青石板材料,在全国都是稀罕的。“鲁迅故里”现在算是复旧了,路上都铺着石板。但我告诉你,这里的石板,在土著绍兴人看来,已经没有早年石板路的那种无法言传的“味道”了。再说现在鲁迅故居这儿的石板,其实没有一块是周家新老台门口“原装”石板,因为这里在1972年前后,曾经被改造成了马路,还浇过沥青。鲁迅先生“亲自”踩过的都昌坊口的原装石板,早已不知所踪。据说现在铺着的石板,是绍兴旧城改造时,一些有心人积攒起来的,因此这天天游客熙熙攘攘的鲁迅故里的石板路上的石板,其实“出身”哪儿的都有,石质也差别很大,有的是青石板,有的就不是,说句不中听的话,有些石板材质很“软”,并不是过去走路用的石板。说出来比较难听,我就不说了。
我们叶家台门坐落在鲁迅路与沈园的交汇路口。当时此地的大小道路弄堂,也全是石板铺成的。我家住在台门的最后一进,紧邻居屋的北边和西边就是弄堂-----燕甸弄和按弄。晚上睡在家里,半夜三更地间或能听到“格噔、格哆”的声音,那是某一块没垫平的石板,因为行人走过摇动而发出的声音。在夜深人静之时,这种石板路上的磕动声能传出很远。这声音也使人知道这时还有人在走夜路。小时候经常听见过的这种石板的“格噔”声,仿佛现在还时时在耳边响起。
说之于此,我还得说说这台门。绍兴的台门其实工程最大的,还是地面的石板。整个台门的好,往往主人自豪地用一句话概括:“伢(我们的)台门是一块石板到底”。也就是说,台门里面,所有的地面,全是铺上石板的。相对于一般只有两层的楼房来说,其实地面工程远比房子建筑来得麻烦。普通台门人家,自大门内凡是要走路的地方,一律都是石板。内房也有用方砖“地平”铺地,然而不多。但凡堂前、明堂、回廊、走道,无一不用石板铺筑。整个台门,除了菜园子和后花园,你是找不到一小块泥地的。像隔壁街坊二大爷似的文人周作人前辈,曾写过一篇《石板路》的文章(附本文后)。他在1945年写的这篇文章中这样说:“石板路在南边可以说是习见的物事,本来似乎不值得提起来说,但是住在北京久了,......再也见不到石路,所以也觉似有点稀罕。南边石板路虽然普通,可是在自己最为熟悉,也最有兴趣的,自然要算是故乡的,而且还是三十年前那时候的路......”。
石板路毕竟是旧日的路。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绍兴的石板路慢慢地被柏油马路所陆续替代了。 现在,绍兴城里的石板路,只存在于几处“古城历史保护区”了,如书圣故里、八字桥历史街区、鲁迅故里、西小路街区等,其他地方,也已是全世界千篇一律的沥青马路了。是啊,现如今多如蝼蚁的小汽车,开在石板路上毕竟是大煞风景的。石板路落伍了,它只能走穿草鞋的黄包车夫,赤脚上下学、穿着打补丁破衣的孩童和哼着绍兴民谣沿街叫卖的贩夫走卒。自然,如果偶尔有一两位打着花纸伞,穿件秀丽的旗袍的标致女人,高跟鞋“笃笃”地走过这石板路上,当是蛮有回头率的。可是,这样慢生活的场景,现在委实无处寻找了;要想躺在床上,深更半夜再听夜行人走路时的石板的“格噔”声,也已经不可能啦。
旧时的石板路,要用心慢慢地走,石板使用年代久了,表面好像似水磨过一般。雨天的石板会有滑滑和反光的感觉。我听我老娘在世时说过,早年下雨天没有胶鞋,一般人家穿的是钉鞋。钉鞋在石板路上走,得慢慢行,走急了是要打滑的。戴着笠帽,或打着油布伞,穿着钉鞋,走在湿辘辘的石板路上是什么味道,我这现在的绍兴老人,也已经没有机会领略了。小时候,我们更多的是下雨天提着布鞋打赤脚,到学校才在屋檐水下洗洗脚穿上布鞋。现在钉鞋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石板路也越来越少,后人们对在石板路上的行走,已经缺乏想象了。
石板路自然没有现在的柏油马路平整。但,绍兴的先人们为后辈铺筑的这个石板路的庞大的工程,我们还是应该感恩的。轻轻抬脚,款款迈过,现在路边的风景,似乎比过去更美好了点,但是,我这个似乎是前朝遗少的家伙,还是怀念过去住在台门里,晚间倾听石板路上的“格噔”声来得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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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圣故里的石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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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真的老石板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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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柯岩。这柱岩石,是采石后的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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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东湖采石后留下的石壁(网络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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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湖仙桃洞
采石后的遗存(网络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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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绍兴吼山的石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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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桥河沿的石板路是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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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八字桥南首的一河两路也是老石板路。
附文:
石
板
路
周作人
石板路在南边可以说是习见的物事,本来似乎不值得提起来说,但是住在北京久了,现在除了天安门前的一段以外,再也见不到石路,所以也觉似有点希罕。南边石板路虽然普通,可是在自己最为熟悉,也最有兴趣的,自然要算是故乡的,而且还是三十年前那时候的路,因为我离开家乡就已将三十年,在这中间石板恐怕都已变成了粗恶的马路了吧。案《宝庆会稽续志》卷一“街衢”云:
“越为会府,扬道久不修治,遇雨泥淖几于没膝,往来病之。守汪纲亟命计置工石,所至缮砌,浚治其湮塞,整齐其*(上山下钦)崎,除哄陌之秽污,复河渠之便利,道涂堤岸,以至桥梁,靡不加茸,但夷如砥,井里嘉叹。”乾隆《绍兴府志》卷七引《康熙志》云:
“国朝以来衢路益修洁,自市门至委巷,粲然皆石*(上秋下瓦),故海内有天下绍兴街之谣。然而生齿日繁,*(外门内儇之右)**(外门内贵)充斥,居民日夕侵占,以广市廛,初联接飞檐,后竟至丈余,为居货交易之所,一人作俑,左右效尤,街之存者仅容车马。每遇雨弄雪消,一线之径,阳焰不能射入,积至五六日犹泥泞,行者苦之。至冬残岁晏,乡民杂途,到城贸易百物,肩摩趾蹑,一失足则腹背为人蹂躏。康熙六十年知府俞卿下令辟之,以石牌坊中柱为界,使行人足以往来。”查志载汪纲以宋嘉定十四年权知绍兴府,至清康熙六十年整整是五百年,那街道大概就一直整理得颇好,又过二百年直至清末还是差不多。我们习惯了也很觉得平常,原来却有天下绍兴街之谣,这是在现今方才知道。小时候听唱山歌,有一首云:
知了喳喳叫,
石板两头翘,
懒惰女客困旰觉。
知了即是蝉的俗名,盛夏蝉鸣,路上石板都热得像木板晒干,两头翘起。又有歌述女仆的生活,主人乃是大家,其门内是一块石板到底。由此可知在民间生活上这石板是如何普遍,随处出现。我们又想到七星岩的水石宕,通称东湖的绕门山,都是从前开采石材的遗迹,在绕门山左近还正在采凿着,整座的石山就要变成平地,这又是别一个证明。普通人家自大门内凡是走路一律都是石板,房内用砖铺地,或用大方砖名曰地平,贫家自然也多只是泥地,但凡路必用石,即使在小村里也有一条石板路,阔只二尺,仅够行走。至于城内的街无不是石,年久光滑不便于行,则凿去一层,雨后即着;日钉鞋行走其上亦不虞颠仆,更不必说穿草鞋的了。街市之杂逻仍如;日志所说,但店家侵占并不多见,只是在大街两边,就店外摆摊者极多,大抵自轩亭口至江桥,几乎沿路接联不断,中间空路也就留存得有限,从前越中无车马,水行用船,陆行用轿,所以如改正旧文,当云仅容肩舆而已。这些摆摊的当然有好些花样,不晓得如今为何记不清楚,这不知究竟是为了年老健忘,还是嘴馋眼馋的缘故,记得最明白的却是那些水果摊子,满台摆满了秋白梨和苹果,一堆一角小洋,商人大张着嘴在那里嚷着叫卖。这种呼声也很值得记录,可惜也忘记了,只记得一点大意。石天基《笑得好》中有一则笑话,题目是老虎诗,其文曰:
“一人向众夸说,我见一首虎诗,做得极好极妙,止得四句诗,便描写已尽。旁人请问,其人曰,头一句是甚的甚的虎,第二句是甚的甚的苦,旁人又曰,既是上二句忘了,可说下二句罢。其人仰头想了又想,乃曰,第三旬其实忘了,还亏第四句记得明白,是很得很的意思。”市声本来也是一种歌谣,失其词句,只存意思,便与这老虎诗无异。叫卖的说东西贱,意思原是寻常,不必多来记述,只记得有一个特殊的例:卖秋白梨的大汉叫卖一两声,频高呼曰,来驮哉,来驮哉,其声甚急迫。这三个字本来也可以解为请来拿吧,但从急迫的声调上推测过去,则更像是警戒或告急之词,所以显得他很是特别。他的推销法亦甚积极,如有长衫而不似寒酸或啬刻的客近前,便云:拿几堆去吧。不待客人说出数目,已将台上两个一堆或三个一堆的梨头用右手搅乱归并,左手即抓起竹丝所编三文一只的苗篮来,否则亦必取大荷叶卷成漏斗状,一堆两堆的尽往里装下去。客人连忙阻止,并说出需要的堆数,早已来不及。普通的顾客大抵不好固执,一定要他从荷叶包里拿出来再摆好在台上,所以只阻止他不再加入,原要两堆如今已是四堆,也就多花两个角于算了。俗语云:拯卖情销,上边所说可以算作一个实例。路边除水果外一定还有些别的摊子,大概因为所卖货色小时候不大亲近,商人又不是那么大嚷大叫,所以不大注意,至今也就记不起来了。
与石板路有关系的还有那石桥。这在江南是山水风景中的一个重要分子,在画面上可以时常见到。绍兴城里的西边自北海桥以次,有好些大的圆洞桥,可以入画,老屋在东郭门内,近处便很缺少了,如张马桥,都亭桥,大云桥,塔子桥,马梧桥等,差不多都只有两三级,有的还与路相平,底下只可通小船而已。禹迹寺前的春波桥是个例外,还是小圆洞桥,但其下可以通行任何乌篷船,石级也当有七八级了。虽然凡桥虽低而两栏不是墙壁者,照例总有天灯用以照路,不过我所明了记得的却又只是春波桥,大约因为桥较大,天幻亦较高的缘故吧。这乃是一支木竿高约丈许,横木上着板制人字屋脊,下有玻璃方龛,点油灯,每夕以绳上下悬挂。翟晴江《无不宜斋稿》卷一《甘棠村杂咏》之十六《咏天灯》云:
“冥冥风雨宵,孤灯一杠揭。荧光散空虚,灿逾田烛设。夜间归人稀,隔林自明灭。”这所说是杭州的事,但大体也是一样。在民国以前,属于慈善性的社会事业,由民间有志者主办,到后来恐怕已经消灭了吧。其实就是在那时候,天灯的用处大半也只是一种装点,夜间走路的人除了夜行人外,总须得自携灯笼,单靠天灯是决不够的。拿了“便行”灯笼走着,忽见前面低空有一点微光,预告这里有一座石桥了,这当然也是有益的,同时也是有趣味的事。
三十四年十二月二日记,时正闻驴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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