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种震撼,而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悲伤与叹惋。随着书卷往下,世局变动,际遇变迁。动如参商的二人总是因缘际会的错过,又或仅是匆匆的一聚首。他们的来往,多是透过书信电文。然而信文却非风花雪月,亦非学术见解,而是非常实际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弟告急,乞援。内子病弱,女复如何......那让人看了,喉头都紧了。往广处想,陈寅恪尚且算是有头有脸,有处伸手的名人,那些无名的平民百姓,却又是如何熬过、如何想方设法的逃难与贫病?于此,不难明白,当抗日甫告一段落,国共却又起内战时,大众的厌战情绪。也不难明白,腐败颟顸的蒋家政权、孔宋王朝又是如何的令人厌恶,人皆曰可杀的情绪。难以明白的反倒成了这些学者为何仍跟随着国民政府的号召,迈向了一个前殖民地的海外孤岛?
书中隐约的给了答案。国民党腐败虽恶,尚是一惺惺作态的伪君子,有转圜的余地。但共产党一切以政治为最高指导原则,给你开五金花,就是开五金花。欲百花齐放者,便是与人民作对。那是真小人。虽则伪君子与真小人到头来仅有程度上的差别,但终究那么一点点差别,决定了傅斯年身后倍极哀荣,而陈寅恪被争斗致死的命运。时局诡谲,莫此为甚了。
比起陈寅恪,我对傅斯年是感到亲近一些的。不单是因为日日走过傅园、傅钟的缘故,更是因为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总忍不住把一个身影黏贴上去。自然,我心中的人影没有傅斯年那么伟大,其传闻也并不见得都是正面评价,但我总觉得有那么几分相似的地方。由此,反过来觉得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坐上了那么多位子的傅斯年,他的行事也不见得总是坦荡荡的。这些话有些不敬,但一个人总归是一个人,随随便便的拱上「完人」、「伟人」的位置,反倒让后来的人倒尽胃口。
但书中录了一段傅斯年论及共产党时的言论,倒真的让我佩服不已:「平情而论,果然共产党能解决中国问题,我们为阶级的缘故,丧其性命,有何不可。我们虽不曾榨取劳苦大众而只是尽心尽力忠其所职者,一旦火炎昆冈,玉石俱焚,自然当与坏东西们同归于尽。」的言词。这段话,真的让我感受到所谓的高洁情操与远大的视野。并为台大最终能迎来这样一位校长感到骄傲。
或许是源于这样的情绪,虽然我没办法做出什么象样的批评,但有些地方我还是想辩驳一下。如第十二章中提到,「自此之后,一代代大小学阀在大陆与台湾各高校、科研机构相继而生,......与傅斯年创设的这种人事制度与政治格局是大有关系的。」这段话,我觉得岳南引申过头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门派。文人相轻自古有之,起一家之言,创业立派也是许多学者的梦想。将产生学阀的帽子扣在傅斯年头上,有些过头了罢。
而有些地方则让我感到岳南说不太清楚的地方。如台大校长任内,傅氏的治校措施。平心而论,傅校长为台大的确做了非常多事情,他请聘教授、在四六事件中保护学生,这些都是他令人怀念的事迹。但讨论到台籍学生与教授的聘请事宜时,岳南在讲述到郭国基的口吻,所显现的不屑,则让我觉得他对国民党领台初年,台湾本地人(其用字是「土著」,个人深觉不甚恰当)与国党外来官僚之间的冲突并没有什么深刻的了解。对整个「郭国基质询傅斯年以致后者中风」的描述,相较于对陈寅恪遭批斗致死的过程,显然粗糙许多。
又,著述最后,提到的台大椰子树,总让我有一种违和感。说真的,岳南「傅园内外,那枝叶繁盛,高耸入云的椰子树,既象征自由知识分子的卓然风骨,又如同蔼然慈厚的神祇,宝爱着这一介书生和谔谔之士的高傲灵魂,于天地间永恒地存活。」这样一段文字,其实也没什么错,就是比较感性的抒情文字而已,但读在我眼里,却总有一股诡异的感受便是了。因为就我所知,台大的椰子树是1941年皇民化运动正夯的时候,为了营造出「台北帝国大学」位于日本帝国领土最南方所应有的热带岛屿形象(看看冲绳被营销成什么样子)而特地栽植的。
如同傅校长的老师胡适所说,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读书其实最忌无条件的信任作者,尤以学术、传记类的作品为甚。作者隐恶扬善,乃是普通,断章取义,亦属平常。这些只能依赖读者的学术知能做出指摘,若是对其了解不深,以至于无法做出什么象样批评的读者如我,至少至少,保持着开放的心胸,是一定要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