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雷战:知识者未被引爆的命运

文/流马
看过老电影《地雷战》的朋友,有多少人怀疑过,那些花样百出的地雷炸弹的发明者,真的是一些土生土长的农民?这些知识真的是凭空从那些农民的脑子里产生的吗?我们当然很少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很长的历史时期,我们都已经习惯性的认为,抗日战争就是那样打下来的,伟大的中国人民的集体智慧可以发明一切,更遑论一颗小小的地雷了。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抗日战争另有一副面容,但对于“地雷”来说,这仍然只是宏观历史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技术问题。不过,恰恰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技术问题,却饱含了对知识分子的巨大遮蔽。在这颗被引爆的地雷的下面,还有更多不为人所知的历史没有被引爆。
据闻,《地雷战》的故事取材于共产党的冀中抗日历史,但地雷技术的提供者却是一帮具有清华背景的学生,这些学生并没有因为这些贡献取得信任,反而被作为国民党特务遭到严刑拷打,有的被施以乱石砸死之刑。这段历史掌故和一个叫叶企孙的清华物理教授有关联,那个被乱石砸死的人就是他的学生。叶企孙,对很多人来说,也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当你读完《南渡北归》这本书的时候,这个名字将不再陌生,里面专门辟有一章讲他的这段故事。

山东海阳县老民兵在讲地雷战的故事
一筐地雷
华北平原地区的农民正在用石头造地雷炸鬼子
一群农民武装起来的敌后游击队员在埋地雷
山东海阳县节日表演地雷战片断
端午节小长假,新落成的山东海阳地雷战景区作为红色旅游教育基地,
吸引来了众多游客。景区推出的大型实景演出《地雷战》,
再现抗日战争年代海阳人民使用自制地雷英勇杀敌的情景。新华社记者李紫恒摄。
叶企孙名头不响,但他的学生个个如雷贯耳。还在西南联大时期,他就保送一个刚上大二的学生去美国读物理学博士,这个学生后来获得了诺贝尔奖,他的名字叫李政道;我国23名两弹一星功勋院士名单中,有8名是他的学生,包括王淦昌、钱三强、邓稼先、朱光亚,还有四名是他学生的学生。他短暂做过中研院的总干事,1949年以后留在大陆负责清华校务,因为坚持独立自由的学术思想被赶下台,又被诬陷为CC系特务,折磨成幻听官能症,老感觉有电台在控制他,人生末年在中关村沿街乞讨,文革结束的日子默然死去。
清华大学教授叶企孙(左一)与张奚若(左二)与陈毅在清华园留影。
1957年,陈毅见反右运动把一批知识分子打成了臭狗屎一堆,
曾在一次中共高层会议上说道:“我们不能过河拆桥”,
这句话比之后来费孝通辈放言:“知识分子必须改造”等等糊涂虫说的屁话常得太多,
人格也高尚得多多了。
掌故和八卦就是历史的细节和血肉,了解的越多,对历史的把握就会越准确。在这本介绍中研院历史的书籍中,你能找到很多类似的秘闻掌故。这里面所呈现的是长久被遮蔽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

被延安派出的锄奸队用石头砸死后抛尸荒野的清华大学学生熊大缜
从什么时候起,民国历史,尤其是民国知识分子的历史成为一门显学。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近代以降到1949年以前100年的时间里,特别从“五四”以降30年的时间里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连续几代人,大师辈出,大德云集。他们的学识人格受人景仰,他们的性格命运耐人寻味。一时间,当垆酒肆,文艺青年们以讲民国名人轶事当做最好谈资。这无疑是对一个逝去辉煌时代的向往和追慕。一方面,当下的知识分子生活,毋宁说是平庸,无趣和荒芜的,而在此之前一个漫长历史时期,却又充满“被改造”“被洗澡”的苦难和困厄。从辉煌到苦难到平庸,这是一个让人沮丧的曲线,而对往日风流的追慕,则形成一种期待。一时间,“太太的客厅”成为一种典型的“民国想象”,但却是最皮毛的部分;民国的知识者对历史的最大贡献绝不会是客厅生活,如果没有学术的大成就,思想的大突破,精神的大自由,这些皮毛也就显得无聊了。所以我们多看一些有民国知识者思想命运的书,了解一下那从辉煌到苦难到平庸的来龙去脉,就总比只谈民国风月要好许多。
《南渡北归》角度独特,把中央研究院这一民国时期最高学术机构作为研究对象,从它的产生北京和发展过程,谈到它的学术精神、运作模式、用人原则,甚至人事纠纷等等,落脚在蔡元培、胡适、傅斯年等人的学术成就和个人命运上。在谈到到每个人时,则首先从其人作为中研院某身份的角度落笔,突出职业性,再突出人的本来性格,可以说是别开生面。
本书最大亮点便是活现出“黄河流域第一才子”、身兼史语所所长和中研院总干事的傅斯年。傅斯年这样一个特别的学人形象。这位五四干将,他是中研院的创始人之一,具有强硬霸气的行事风格,高调严谨的学术风范,以及对年轻学人苛刻以致难免怀有偏见的取舍标准,堪称一代“学霸”。
他可以因为一个人的才华喜欢这个人,给予无私的帮助,也可以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因素讨厌一个人,而不论其才华高低。比如在史语所的李庄时期,对病中梁思永的额外照顾,专门为梁思永看病申请特别经费,不顾全所人的非议,无非是爱惜人才;又比如对夏鼐的欣赏,夏鼐半路出家学习考古,又是初出茅庐,但是傅斯年认为其才华惊人,将来前途无可限量,对其尤为看重,一进所就给了个副研究员的职位;而第一个发现龙山文化的吴金鼎,虽然学术成就也很高,又是傅斯年的山东老乡,却始终不得傅的待见,进得他门下,却只给一个“技正”的头衔——所谓技正,就是个高级技工吧,不属于科研序列,最终导致吴金鼎负气出走,参军抗日。还有“闽东四才女”之一的游寿,也因为门户之见,在傅斯年的手下待的极为郁闷。
书中详细分析了傅斯年的性格特征,因为他出身寒门,“少也贱”,所以极为敏感自负,容不得别人对其学问地位的丝毫质疑和挑战,具有“山东响马”“水浒好汉”的强悍性格,狂妄起来哪怕老校长蔡元培在场也敢胡说八道,曾经连续骂掉两任行政院长,蒋介石都要让其三分。正是因为他这种强悍霸道的性格,加之学问上极深的门户意识,管理上的铁腕手段,成就了史语所一段不可复制的辉煌。
有关中研院史语所女学者游寿的资料,作者有所提及但不及另一部著作《那时的先生》详细,不过对另一位女学者曾昭燏则不惜笔墨,给予了大篇幅多角度的描述。游寿是中国少见的女性考古学大师,著名的书法家,金石家。年轻时和冰心、林徽因、庐隐并称“闽东四才女”,但最要好的却是大学同门女生曾昭燏。曾昭燏也是难得一见的金石学才女,1949年后滞留大陆,因为有曾国藩这个“屠杀人民的刽子手”的曾祖父,精神压力巨大,在南京灵谷寺跳塔自杀。游寿则比她坚强许多,虽然在史语所和傅斯年关系极差,但在1949年以后,还是因为曾在傅手下工作这个所谓的“历史污点”,屡遭批斗。游寿从南京往北,一路流落到山东、黑龙江,精神危机最厉害时,曾上书要求发配西北,“愿以六十余岁羸弱之躯做原子弹爆炸辐射之试验,以明心志”。好在最终躲过了“文革”浩劫,80年代初,重新投入学术研究,一个偶然的机遇,发现并确定了鲜卑族先祖的发源地,从而名动天下。
本书不仅着力于每个学人的历史命运,还相当专业地描述了他们的学术成就,比如对梁思永殷墟发掘过程的详细介绍,吴金鼎龙山文化发掘过程的叙述等等。中研院史语所的历史功绩在于,真正实现了蔡元培所倡导的“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学术风范,在军阀混战的年代、在抗日战争时期,在任何一段国家命运遭受重大磨难的时刻,都依然静心学术,通过一系列的重大考古发现(安阳系列考古发掘、龙山文化发掘、东北考古发掘、蜀国抚琴台的发掘等等),真正确立了“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的学术地位。
我们常说民国的知识分子空前绝后,到底空前绝后在哪里呢?最近阅读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薄薄五万字的小册子,写于抗日战争爆发的第二年,将中国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一直到民国成立的六七十年的历史梳理的极为清晰,可读性也极强,重要的是当你阅读之后,居然会觉得他的观点清新逼人。大陆学人在奋力摆脱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套子去重新梳理一些历史问题时才发现,原来这些见解在前代学者那里早就有了,我们不过是重新又还原了一遍而已。蒋廷黻学问做的好,却也是一代政治家,曾经做过驻苏联大使,在和苏联建交期间还曾是斯大林和蒋介石的秘密联络人。彼时像蒋廷黻这样的学者从政的例子并不罕见:地质学家翁文灏做到行政院长;胡适长期做驻美大使,一度要竞选总统;朱家骅作为中研院院长还兼任一个省的主席。如果在和平时期,一个有大量优秀学者参与的政府该是怎样一种面貌呢?历史真的是不可以假设!
1949年以后,我们的历史真的成了一个“断代史”,这个“断”,既是“武断”的断,也是“截断”的断。这一断,断的斩钉截铁,断的是无处话凄凉!很长的历史时期,许许多多曾经存在的人和事就在这一断之间被永久性的遮蔽了。胡适傅斯年等大师“归骨于田横之岛”,延续了一代学术文化的脉搏,没有因为外力而哪怕有片刻的阻断,诚为欣喜;留在大陆的学人却继续承受着政治打击所给予的残酷考验,一切学术传统推倒重来,一切学术价值被粗暴否定,至今未免有新痂未结旧伤未愈的哀伤。多少人失踪?多少人死去?多少人在残缺的余生中苟活?除了我们已经知道名字的,还有多少人的命运仍然在历史的遮蔽中,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如果没有像本书作者岳南这样的人,反复去打捞历史的碎片,像考古学家那样去拼凑复原一个个人物,又会有几人知道游寿,几人知道曾昭燏?被人为阻断的学术脉络何时重新接续?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冥冥的召唤,还是那样遥不可及吗?
(原载《经济观察报.书评增刊》7月号 杂志PDF版。此次发表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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