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镇电影院》系列小说之三:《1985年的莎士比亚》
(2018-09-10 13:5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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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的莎士比亚
“一座破庙,但也比教堂强。”
他说的教堂应该是指蛋镇天主教堂,那才是真破,说不定下一次台风来了便轰然而倒,但从没有担心过电影院会倒塌。因为它比粮仓更坚固。
毛头小子走进电影院,对闲云野鹤一般的院长老吴说,我要借你的电影院用用——当然,不白借,我给你钱。
老吴打量了一番毛头小子:“你是谁?把墨镜脱掉再跟我说话。”
毛头小子摘掉墨镜。之前,蛋镇没有这个人。
毛头小子说,你听说过莎士比亚吗?
老吴说,听说过,但没见过。
毛头小子说,我原来是鹅镇的莎士比亚,现在是蛋镇的莎士比亚。
三年前,曾经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来过蛋镇,就在电影院外头对卢大耳声称自己是“拿破伦”,比拿破伦还能干,但没有拿破伦运气好,一生中遭遇了七次滑铁卢,最终沦落街头,希望能得到电影院门卫兼检票员卢大耳的怜悯,让他免票进去看那场叫《南征北战》的电影。然而,被卢大耳拒绝了,张开双手拦住了他。老吴摁下卢大耳的手,让拿破伦进去。因为老吴察觉到了这个来历不明的拿破伦胸前别着一枚黯淡的军功章,尽管是印的是青天白日。
老吴不敢怠慢同样来历不明说话声音像女孩儿的莎士比亚,但还是警觉地问,你是不是想租电影院放三级片?
“不,我们,蛋镇莎士比亚剧社准备排演一部伟大的戏剧。”
很快我们便知道这个毛头小子是蛋镇中学初三的学生,尽管他已到了读高三的年龄了。他的父亲朱风光从鹅镇调到蛋镇当卫生院院长,所以他也跟着转学,成为蛋镇的莎士比亚,并且成立了蛋镇莎士比亚剧社。这小子有钱,在电影院门口的云吞摊,他一个人每次都吃掉三碗云吞面。有一天晚上,电影结束后,他一口气请我们十五个小混混吃云吞面,十五个毛头小子吃完云吞面后,都称他为兄弟。但他还是喜欢我们称他为莎士比亚。
“在英国,莎士比亚就是大哥的意思。”他说。
莎士比亚出手阔绰。抽的烟是万宝路,逢人便递烟,一天要用掉三包,这让老吴瞠目结舌。“我们排演一次,给电影院50块钱。”老吴从莎士比亚手里接过一条结实的万宝路后,老吴谨慎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蛋镇电影院的前身是戏院,历来也是排演戏的地方。我当然支持年轻人的事业。”老吴说。
然而,迟迟不见莎士比亚在电影院排演戏剧,甚至有一段时间里我们无从看到他的身影。我们说,老吴,你被毛头小子骗了,他送你的万宝路是假烟。
老吴说,假的万宝路也比真的金丝猫好抽,谁送我十条万宝路,我愿意把电影院送给他。
这一天中午,莎士比亚带着五个毛头小子和三个稚嫩的女学生兴冲冲地来到了电影院。
莎士比亚把十张五元的钞票交给老吴手里,便开始排演了。
电影院银幕下面是一个舞台,过去就是演出《红色娘子军》用的。镇政府召开大会,也用电影院,主席台就在舞台上面。看上去莎士比亚是导演的角色,他指挥着演员在排演。是一部戏剧。
电影院空荡荡的,观众席上只有老吴一直坐着看他们排演。莎士比亚走过来对老吴说,你不必要看我们排演,待正式演出时,你再来观看也不迟。
老吴说,我要一直盯着你们,因为我不放心,怕你们在这里排演三级片。
莎士比亚说,我们排演的是高雅戏剧《哈姆雷特》——你知道《哈姆雷特》吧?
老吴说,我什么都要知道,但我谁都不相信。
因此,莎士比亚每次指挥排演的时候,老吴自始至终盯着,一言不发,一脸肃穆,只有莎士比亚给你递上一支万宝路的时候,他才微微一笑。
《哈姆雷特》排练布景弄得简洁而古朴,有欧式城堡、宫殿、马车,演员十分投入,台词唱得高昂,肢体动作形象逼真,演得生机勃勃。后来有不少人闯进电影院看过他们的排练,觉得很新鲜,也很好玩,但也几个小混混不屑一顿,在看排练时发出轻蔑的笑声和夸张的吐痰声。莎士比亚无法忍受别人的干扰,请老吴关闭大门,不让外人进来,为此他向老吴额外行贿一包万宝路。但老吴不同意莎士比亚的要求。
“为了电影院的清白,我要让群众看看你们在干什么。”老吴说。他还是担心莎士比亚和他的戏剧。有消息称,莎士比亚在他就读过的鹅镇、平谷镇还有白马镇早已经声名狼藉,先后被学校以不同的原因开除过三次。十几个穿着时尚的男女中学生在台后常常打情骂俏,发出阵阵浪笑,这让老吴不得不保持警惕。而外头也有传言说,有一群学生在电影院里开party,场面比三级片还不堪入目。如果不是因为近来电影院过于冷清,老吴断不会把场地租给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要跟老吴好好谈一次。
“我不是他们所说的流氓。我是因为《哈姆雷特》被学校开除的。他们开除我,是因为不了解《哈姆雷特》,他们也不愿意去了解。老吴,你了解《哈姆雷特》吗?”莎士比亚说。
老吴不愿意跟他谈,还是那句话:“我什么都知道。但我谁都不相信。”
“鹅镇、平谷镇还有白马镇的老百姓都已经见识到了伟大的戏剧《哈姆雷特》,我也要给蛋镇人民也见识见识。那些没见识过《哈姆雷特》的人,注定要白白活一辈子。”莎士比亚说。
老吴说,那你现在就让他们见识,从排练开始。
好吧。莎士比亚说,哈姆雷特没有秘密,我也没有——蛋镇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连电影院都如此奇怪。
莎士比亚是靠物质诱惑他的同学来排演《哈姆雷特》的。据说,每排演一次,每一个学生演员可以拿到三块钱。扮演哈姆雷特的学生可以拿到五块。如果是晚上排演,莎士比亚还请他们吃云吞面。谁也无从知道他的钱从哪里来。有人说,他的钱是从他的父亲朱风光那里硬要来的。他要当戏剧家,当导演,如果父亲不支持他,他就会将父亲贪污的证据公之于众。我不觉得莎士比亚是一个坏小子,他只是有一个奇怪的理想。每一个孩子心里都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我从小就立志当一名摄影师,但遭到了差不多全镇人的讥笑。因为母亲和祖父长期卧床不起,三个弟弟体弱多病,只靠父亲一个人微薄的收入维持着入不敷出的生活,我家穷得连拍一张照片的钱都没有,遑论购买一台照相机。但未来长着呢,谁能预见呢。每次排练,我都去看莎士比亚,以表达我对他的支持。他是导演,是一切。所有的演员都得听他的。他很严厉,像对待一无所知的小学生一样训斥那些演员。可是那些学生演员并不完全臣服于他,会反驳他,有人甚至拂袖而去。
他对主演的表演极其挑剔、苛刻,吹毛求疵,因为“他每次都拿走我的五块钱。”
五块钱对学生来来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你们演的是我的《哈姆雷特》,而不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莎士比亚一再提醒他们。
莎士比亚不得不重新找一个演员取代退出的。不断有人退出,又不断有人加入,排练总是磕磕碰碰,这让莎士比亚很抓狂。有时候,台上有人忘词,或笑场,他在台下张牙舞爪,咆哮着,一副要杀了谁的样子。有时候,舞台上表演得好,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踌躇满志,像一个导演大师对自己的作品自鸣得意。
“你为什么不亲自出马演哈姆雷特?”有一次我问他。
莎士比亚打量了我一番说:“我这长相不适宜演哈姆雷特,你也不适宜,你太瘦了,看起来像个女人。”
莎士比亚有一只漂亮的海鸥牌照相机。他拍了很多剧照,张贴在电影院海报墙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我想摸摸他的照相机。他不同意。我说,你给我拍一张照片总可以吧?我一辈子从没有拍过照片。我都不知道自己在照片里长成什么样子。
莎士比亚说,胶卷很贵的。但他还是很勉强地给我拍了一张。
“我的每一分钱都必须用在戏剧上。”莎士比亚说,“作为回报,你必须在我的戏里免费演一个角色。我看我的戏里有什么角色适合你。”
莎士比亚果然给我弄到了一个角色,让我演给哈姆雷特提靴子的仆人。没有台词,也没有复杂的动作,就跟在哈姆雷特的身后,他什么时候需要穿靴子,我就给他穿上。这是拍一张照片的代价。我接受了这个角色。为了演好这个无关紧要的角色,莎士比亚还要我读完冗长而枯燥的剧本。排练的时候,我必须准时到电影院,帮忙布置戏台。那时候,我初中毕业了,无所事事,跟着一帮小混混的屁股后面为他们虚张声势。父母从不在乎我在干什么,等我到了18岁,我便可以接父亲的班,成为蛋镇国营酒厂的职工,从学徒成长为酿酒师;等我退休了,我的儿子也会“世袭”我的岗位。但在待业期间,我不能犯大的过错。为了不犯错,我不能总是跟那些小混混一起,因为他们常常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我也不能置身事外。我虚心而驯顺地按照莎士比亚的要求去做,出场时不要晃头晃脑,不要东张西望,不要跟哈姆雷特太近,要谦卑,要弯腰走路,不要试图给观众留下强烈印象。我很享受被人训示的充实感和存在感,认为自己终于在做一件正当的事情。
蛋镇从来没有上演过话剧,莎士比亚让他们开了眼界。《哈姆雷特》在蛋镇越来越出名了,几乎家喻户晓,连小混混们都开始谈论哈姆雷特,虽然其中有人嘲讽和鄙视,甚至叫嚣揍莎士比亚一顿,因为他不同意请他们上粤海大酒店。他们却对我出演哈姆雷特的提靴仆人的角色大加赞赏:“你演得最好。你是我们这伙人中最有前途的人。”
莎士比亚在戏台上跳来跳去给那些演员说戏,喋喋不休,经常叫停。因此排练过程经常中断,像电影断片一样,让看排练的人很不耐烦,觉得莎士比亚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是阻碍戏剧正常排练的操蛋,恨不得将他驱逐出去。但他像一个厚颜无耻之徒,你越是讨厌,他越晃动得起劲,吼叫声让旁人无法忍受。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正式上演呀?”
蛋镇人都盼望《哈姆雷特》正式上演,尤其是那些看腻了三级片的人想通过看一回话剧洗涮内心的龌龊和污秽,他们已经等得迫不及待了。
“国庆节正式上演!”莎士比亚说。
国庆节转眼便要到了。
莎士比亚在电影院墙上贴出了海报:蛋镇莎士比亚剧社《哈姆雷特》10月1日9:00在蛋镇电影院首演,免费观看。
小混混们对此表现出了谨慎的欢迎,他们并非为了看戏,而是终于又找到了一个热闹的机会。他们总是趁热闹的时候找点碴,出出风头,让人们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话剧跟电影不同,话剧是真人在演。”我鼓动他们,劝他们安静地看戏,不要捣乱。
“那你是说电影里的人是假的?”他们质问。
我无法跟这些没文化的小混混解释,只能警告他们:“总之,你们不能在我们演出的时候滋事。”
要知道,这些小混混不全是我的朋友。蛋镇的小混混也有帮派。那些没吃过莎士比亚云吞面的小杂碎扬言要首演那天在电影院里弄点动静:“电影院不仅仅是你们的舞台。我们也要出人头地。”
我必须亮出我是流氓的气势。从李独眼棺材铺借来一把新斧子,当着他们的面一把将电影院的一张座椅辟成两半。
“我已经在棺材铺预订了两副棺材。谁敢在国庆节那天拆我们的台,我一定会将他辟成两半。”我厉声警告他们。我是认真的。
斧头的寒光照亮了电影院。小混混退缩了。
“我们只能答应你,在你提靴出场时保持安静。”他们说,“如果要让我们从头至尾安静,莎士比亚得请我们上一次粤海大饭店。”
没经莎士比亚同意,我便替他答应了他们。
我把这个情况告诉莎士比亚。他说,为了《哈姆雷特》,我愿意天天请他们上饭店,可是我又跟我爸闹翻了,我现在没有钱了,我已经拖欠电影院200元的租金,老吴要驱逐我们了。
我向莎士比亚保证,首演那天,我让我帮派弟兄把守电影院门口,绝不让扬言闹事的小杂碎进去。
虽然我的所谓“保证”并无把握,因为我在帮派之中无足轻重,连自己何时何地被揍也无法避免。但莎士比亚很高兴,与我称兄道弟,跟我谈理想。我也跟他谈理想。他的理想远比我宏大,他要成为中国的莎士比亚。与他相比,我的理想相形见绌,但并不妨碍我们谈得欢喜。我没有问照片的事情。因为我的理解是,只有我把任务完成后,他才给我照片。这也是规矩。
国庆节的前一天下午,我们在电影院作了最后一次排演,莎士比亚一反常态,不吝用最好听的词语赞扬了我们的表演。
“你们的表演太棒了,太完美了。我带你们到英国、到全世界去巡回演出。”莎士比亚脸上有悲壮之色。这一天,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不再是娘娘腔,雄浑有力。他用两筒子柯达胶卷给我们拍了很多排演剧照。
可是,老吴给我们出了难题。如果今天莎士比亚不交清租金欠款,明天休想推开电影院的大门。莎士比亚恳求老吴,明天让我们首演,首演结束后保证把租金全部交清。老吴不接受这种欺骗,他知道这场话剧是不收门票的,看得出莎士比亚已经黔驴技穷,山穷水尽,要金蝉脱壳走人了。老吴今天就要见钱,否则明天一早他把电影院大门一锁,回乡下去收割地里的黄豆。
莎士比亚对我们说:“钱的问题我来解决,明天首演如期进行,一切按计划进行。明天将是蛋镇史上最伟大的一天。”
他们都走了。电影院里只剩下我和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有些颓废和沮丧,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我以为是我的照片,但仔细一看,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裸体照。
“那男的是我爸,女的是一个护士,不是蛋镇的。”
我明白了,莎士比亚就是靠这张照片勒索他爸的。
“前几天我爸跟我妈离婚了,跟照片中的护士领了结婚证。这张照片就没有了用处。我妈在鹿角镇当赤脚医生。我爸要我滚回我妈身边。我完了。”
我安慰了几句后问:“明天怎么办?”
莎士比亚说,天无绝人之路,今晚我会想办法——当年莎士比亚也遇到过类似的困境。
但是我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我们这些演员,只有我一人不是在校学生,虽然对莎士比亚有诸多不满和不屑,但总算把《哈姆雷特》排练得像模像样,剧情让人感动,表现形式新奇,我们都喜欢上了这台话剧,即使莎士比亚不给酬劳,我们也愿意把它呈献给蛋镇的观众。然而,如果因为钱的问题让它死于胎中,我们会无比遗憾,留给蛋镇的将是一个永远的笑柄。
第二天一早,很多人早早便来到了电影院。令我惊喜的是,电影院的大门是敞开着的,老吴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右手里揣着一把钞票。
莎士比亚在电影院后台等着我们。他的脸上洋溢着好事将至的亢奋,一一给学生们发钱:“加油!”
但他没有给我钱。
我们想不到的是,偌大的电影院很快便挤满了人。那些试图捣乱的小混混也进来了,但他们已经表示,不会在电影院闹事。后来我才知道,是莎士比亚给了他们一笔钱,足够他们上粤海大酒店吃上一顿。我的三个弟弟坐在前排,他们说,爸爸也来了。但我看不见他。他肯定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盯着舞台,等待儿子的出现。
话剧按时开始。
一切都十分顺利。观众的热情和专注出乎意料,没有人喝倒彩,也没有哄笑,连吹口哨都没有。我的表演也没有出现差错。演出落下帷幕,观众发出暴风骤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我的三个弟弟欢蹦乱跳。我看到了父亲在向我招手,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这一次,他断不会骂我“废柴”。如果我妈妈能从病榻上爬起来坐在电影院的观众席上就好了,哪怕她不明白自己的儿子提着一对靴子在台上走来走去是干什么。
这是伟大的一天。
但当全体演职人员集体出来谢幕的时候,唯独没见莎士比亚。
有人小声告诉我,刚才警察闯了进来,将莎士比亚抓走了。难道在蛋镇上演《哈姆雷特》也犯法吗?
“昨晚,他撬开了蛋镇卫生院财务室的保险柜……”
首演即成绝唱。
许多年过去了,我们上演的《哈姆雷特》依然是蛋镇唯一出现过的话剧。也许,蛋镇永远也不会再有话剧,更不会有《哈姆雷特》。
那天莎士比亚被抓走后,我们都担心他。那些讨厌他的学生演员也十分怀念他。我又变得无所事事,跟那些小混混坐在蛋镇电影院的屋檐下对过往的女人评头品足,同时希望奇迹般看到莎士比亚。
大概是三个月后,临近春节了。我正在家里跟父亲吵架。他责怪我整天无所事事,骂我“废柴”。我说,如果我有一台照相机,我会做很多正经的事,会赚钱养家。
“你等着,我会成为蛋镇最好的照相师。”我对父亲说。
父亲对我的誓言嗤之以鼻,走到我妈的病榻前数落她:“你起来看看你自己生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我无法忍受父亲对妈妈的责备,快要对他动手了。
这时候,莎士比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家在芝麻坊的尽头,与李独眼棺材铺门对门。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我家的。我不让他看到我家里的糟糕情况,把他拉到棺材铺,我们就坐在崭新的棺材上聊天。
李独眼问莎士比亚,你买棺材吗?
莎士比亚回头看了一眼李独眼,说,暂时还不需要。
我瞪了一眼李独眼,他也就不再打扰我们的谈话。
莎士比亚说,我爸垫了卫生院财务室的钱……我在派出所关了一些时间。我要离开蛋镇了。
“回到你妈妈身边?”
莎士比亚说,不是,天下之大,哪我都能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给我。我终于看到了自己在照片里长什么样子。我长得并不好看,但朝气蓬勃,连额头上的伤疤也显得生机盎然。
他从脖子上取下照相机递给我:“这个送给你。”
我惶恐地推辞。在我眼里,一部照相机的价值相当于半个蛋镇。
“你给哈姆雷特提靴演得很好,话剧很成功。这是你应得的。”莎士比亚说,“莎士比亚原著中没有提靴人的角色,是我的发明创造,你帮助我完成了一次伟大的创新。”
我早猜到真正的莎士比亚不可能给哈姆雷特安排一个提靴的人,除非他碍于情面,才给无所事事又无表演才华的朋友安排角色。
莎士比亚说:“但我们不能只看眼前。我们二十年后见。”
李独眼在给我们坐着的棺材上漆,等他把漆涂到我们的屁股时,我们的谈话也结束了。
我意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照相机。很快,我便成了蛋镇最好的照相师,几乎所有的人都希望我给他们照相。十八岁那年,我没有进国营酿酒厂工作,而是成为国营照相馆的职工。我拍过许多照片,但还是觉得莎士比亚拍我的那片照片是最好的,我一直将它挂在照相馆的醒目位置。
我十分期待二十年后与莎士比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