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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仙子
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数声清越的歌声传来,仿佛深潭里跌入几颗石子,打破了午后的宁静和一个人的醉梦。张先醉眼朦胧地醒来,手中还持着带着残酒的杯盏。他侧耳细听,只听得歌声悲切,他听出这首曲名是《水调》。
几日前,知州遣人来请他去赴府会,被他打发回去了,推说自己有小恙,卧病在床,辞了那恼人的应酬。他不是不能去,而是不想去。他早已不年轻,这时候的张先也已五十二岁,却只担任着嘉禾小倅一类的小吏,看镜中霜浸鬓发,望前程却仍是仕途淹蹇,年老位卑,不得如意,不由得他不叹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张先,于是沉醉于清歌杯酒、月下花前,但却无从消解这叹老嗟卑之感。
当然,命运对待张先是仁慈的,他后为晏殊所赏识,最终官至郎中,并且因这首词得了一个雅号。当时担任工部尚书的宋祁也喜好填词,慕名前来拜望张先,递帖子称自己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张先一听,便也以宋祁的名词为据,替他起了一个雅号,在屏风后高呼:“来的可是“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就这样,两人见面交手,一比一平,惺惺相惜,相谈甚欢。
张先本人对于自己的这一句也是比较自赏的。由于张先词章卓著,众人便以“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行香子》)为据,为他起了个雅号叫“张三中”。但张先自己却不满意了,觉得自己写得最好的并不是这一句,便提出抗议,认为应该改名叫“张三影”,因为他觉得生平最得意的是“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归朝欢》)、“柳径无人,坠飞絮无影”(《剪牡丹》)这三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也认为,“弄”字用得好,“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于是,张先另外还有了一个雅号,叫做“三影郎中”。
然窃以为,张先善用“影”字,但用得最好的并非他自认为的三句。“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当推子野词中的第一,自不必说。其他两句应为,“无数扬花过无影”(《木兰花》)、“隔墙送过秋千影”(《青门引》)。
其实,此外张先有一个雅号,叫“桃李嫁东风郎中”,这是欧阳修替他取的。张先写过一首《一丛花令》: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这本来写一位女子深闺独处的寂寞,但大约是因为张先风流之名太甚的缘故,也被传为与他的私情有关。据说他与某位小尼姑有私情,被老尼姑发觉便把小尼姑送到池中的阁楼上关了起来,不准他们相见,但这却没有难倒张先,他教小尼在墙头放了张梯子,自己仍可以划船上岸,然后登梯入室,自由相会。后来张先回忆这段往事,便写了这首词。究其本事,这种故事大约是后人附会的。欧阳修非常喜欢这首词的最后一句,有一次,张先去拜访欧阳修,欧阳修一听通报,马上倒履相迎,并称他“桃李嫁东风郎中”。于是,张先又多了一个雅号。
在后世张先之所以出名,除了因为他的词作以外,更与他的忘年小友苏轼不无关系。张先前半生颇不得意,但后半生却是青云平步,晚年更是优游于湖州、杭州之间,生活优渥,且又是宋代词人中少有的高寿,真是羡煞旁人。在北宋词坛,子野词与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之的柳词齐名,流行于秦楼楚馆、歌台舞榭。歌妓得子野一词相赠,则声价百倍。
张先老虽老,但老而风流,怕也是真的。据说张先老于杭时,经常为官妓作词。这些官妓有一个叫靓靓的,见张先为她许多姐妹都写了词,就是没有一首给自己的,于是急了。靓靓便自己写了一首诗歌给张先。云“天与群芳十样葩,独分颜色不堪夸。牡丹芍药人题遍,自分身如鼓子花。”意思就是说,为什么你给我的那些姐妹都写了词,却没有给我写,难道是因为我比不上她们,像花品低下普通的鼓子花一样,比不上那些牡丹、芍药么?张先看了欢喜,便也为靓靓作了一首词,当作补偿。
张先一生诗酒风流,本在宋人中是常见的,却因为苏轼的一首诗,让他成了中国版《洛丽塔》的代言人。张先活到了八十九岁,而他在八十五岁时还在买妾,真是色心不死。为此,苏轼做了一首《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嘲笑张先:
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鬓眉苍。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
柱下相君犹有齿,江南刺史已无肠。平生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后堂。
与这个故事相关的,还有另外一个流程很广的版本。传说苏轼听闻张先八十纳妾,于是就写了一首诗道贺,诗的内容和以上不同,艳至入骨: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如果这首诗真是苏轼写的,我就不得不对苏轼本人进行重新认识了。此诗写得极绝,以如雪梨花,暗指白发皤然的新郎;以胭脂海棠,比喻正值花样年华的新娘,两种色差极大,就像二人年龄不匹一样。“压”字一用,更是让人浮想联翩,春色无边,虽未有牛峤的《菩萨蛮》中“须作一生拌,尽君今日欢”的直接,但也极尽露骨。虽然此诗传的沸沸扬扬,越传越真,但此诗并非苏轼所作,而是出处之一是来自于清人刘廷玑的《在园杂志》。一日,刘廷玑偶遇海棠花开,联想到老人纳妾一事,便写了这首诗。“鸳鸯被里成双夜”一句,刘廷玑是作“扶鸠笑入鸳帏里”,内容上略有出入。而苏轼本人所写的诗,虽不无调侃之意,但只说“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相比后者,还是较为含蓄和正统的。
“一树梨花压海棠”一诗,本与张先、苏轼无关,不知为何,就被扣到了二人头上。张先老牛吃嫩草的故事也因之流传更广,变成地球人都知道了的事。凡说老夫少妻,必能想到张先。如果张先活到现在,知道有这个后果,恐怕会不顾和苏轼的友情,拉下面子,上法院状告苏轼诋毁个人的名誉了。在宋代,八十买妾的人不止张先一人,偏偏就是因为苏轼,让张先的事迹流传了千古,并且还将流传下去,张先真是欲哭无泪了。
对于这首《天仙子》,清人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认为,“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不及“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李冠《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个人认为,两词的意境不同,前者偏动,后者偏静。前者主景落在“花弄影”三字上,皓月出云,花枝弄影,沙间宿鸟双栖,静中有动。而后者的主景落在“朦胧”二字上,细雨初停,霁月方露,云淡风清。若要论两者的高下,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月露树杪,灯烛跳跃,重重帘幕内,词人归寝。就这样无聊地打发了一天的寂寥,但却越觉寂寥。明天的光阴该如何渡过,又是如此,日复一日么?只是明日落红恐怕会更多,布满整个小径,而词人也将日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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