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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美国老师Sue

 李长风

   第一次见美国老师Sue，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晚上，我刚刚从中国回到波特兰，她来接我的房客小武去上课。她半长的略带弯曲的头发，穿着裙子和皮靴，看出来是个有良好教养的优雅的女人。临走，她突然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们一起去上课，我开心地说愿意，然后急急忙忙穿上外套就跟他们跑出去了。

   他们去我家附近的一个社区大学上课，大厅里有一些桌椅供学生们自修使用。Sue是个律师，她义务教小武英语，一周一次。就像那天晚上，匆匆忙忙下班后，开车二十多分钟，来到我家接小武，然后再开车十多分钟到这个学校大厅给小武一对一地上课，课程结束后都已经是很晚了。

   Sue开车的技术我真的不敢恭维。我坐在副驾驶上，看她开车一惊一乍的总为她捏着一把冷汗。我对Sue说，下一次还不如在我家上课——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这样你就不用跑这么远的路。她欣喜地说：“我正等着你这样问我呢。”

   再后来，我和小武分开分别在不同的时间上课了，因为Sue说我们的进度不同。我自己有汽车，在星期四的傍晚去Sue的家里上课，小武也改为去她家上课了，星期五他的朋友开车送他去。

   每次去，在Sue的狭小的餐厅靠墙的餐座上课。餐桌地下靠墙的一边，放着一个给猫放食物的盘子，一只雄壮的名为汤姆的猫经常面色阴郁地穿过桌子去吃东西，经过的时候有时也会有意无意地用身体蹭蹭我们的脚，我知道他这是在表示友好和欢迎之意，就不免有些感激之情，我毕竟是客，汤姆才是主。汤姆会用爪子挠桌子门框及其他东西，Sue管教他，让他停止，他就满脸不情愿地走开。Sue说他太胖了，要尽量节食，否则他会得很多老年病，因为他太老了，Sue说记不得他的年龄了，大概有十六、七岁了吧，可能相当于人类的九十至一百岁高龄。

   我的课程进行得顺利和卓有成效。Sue的教学非常有针对性和灵活性，我的发音有很多顽固的错误，她随时都会纠正我，哪怕是在电话里、我们吃东西或者在外面散步的时候，她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来行使她做老师的职责，而且她在纠正我的时候非常的客气和耐心，很周全地顾及到外国学生的自尊心。

   她自己本身也在业余时间上中文课，但她像个小女孩一样很怯于开口说中文，偶尔说几句也很没有信心的样子。她很迷恋中国，所以计划那一年退休后去中国做一个英语老师。这让我突然发现她实际上没有我认为的那样年轻，而之前我真没有想到她竟然已经是个60出头的人了。

  她是个对生活充满了热情的人，每星期保持运动和社交，开车一辈子了，但是技术实在不敢恭维，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一辈子，对很多路还是不熟悉，我们跟她开玩笑，说她不难走的路不走，哪条路困难走哪条。

  Sue 一直计划着她的中国之行，年轻时她周游欧洲，在巴黎等地生活过很多年，还去过很多其它国家。她是个律师，通常大家都认为在美国律师应该是个高收入行业，可是她看起来不像有钱的样子。狭小的房子很陈旧了，但是那个区尚可；汽车也很陈旧普通，衣食都很简朴，不知道她的收入都用来做什么了，抑或她在律师这一行做的并不十分得心应手。但是她的言谈举止处处显露出她有很好的学识和教养，让我不由地心生仰慕之情。

  夕阳西下的时候，她带我和另一个学生兼房客去市中心，一条街一条街的走，一一告诉我们每一条街道名字的由来。夜幕降临，她带我们去参观一个艺术品展览，品评那些墙上的画，展厅很安静，内有免费的红酒和起司提供。我虽然在这个城市已经生活了一些年，原来认识的都是浮浮的表面，那天有她做导游，我从另一个角度重新感受了这个城市的魅力所在。

  她说她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都和她一样的优秀和美丽。可是在她的印象里，她的妈妈从来都没表示过对他们的亲近，总是很冷淡的样子。前年她千里迢迢回老家，见到妈妈时她主动地拥抱了她，她发现她的妈妈整个身体都在颤抖。Sue说在她17岁的时候，爸爸就让她辍学嫁人，他说他已经尽完做父亲的赡养义务，接下来应该由她丈夫来负担了，是Sue拼死力争，才继续了自己的学业。

  Sue所说的这一切都让我感到非常的惊讶，她的故事也让我了解了我们所不知道的美国家庭的另一面。Sue离异多年，曾有过同居男友，很思念自己在另一个城市的独生儿子，但明显的相互之间往来也不甚亲密。她把双胞胎孙子的照片给我们看，脸上洋溢着幸福之情。一次正给我们上课时候，她接了一个电话，对话是那种非常热情礼貌客气，好像是多年相知的好朋友之间，但看得出她非常开心。放下电话，她神采飞扬地告诉我们是她儿子打来的。

  Sue走了，真的去中国了。她走的前一晚我赶到她家里给她送行。家里乱糟糟的，地上放着一个硕大的旅行袋，旅行袋是那种我从没见过的非常奇怪的款式，好像出土文物，陈旧的看不出年纪了，我在猜想这是不是她年轻时去周游欧洲时携带的那只。不知怎么的，我感觉有些冷清，总好像缺了什么，环顾四周才发现，原来没见到她家里的另一个成员汤姆。我问汤姆呢，她平静地说：我让他睡觉了。我一时不解，愣在那里，她的学生兼房客小声对我说：就是安乐死了。我的心情突然就不好起来。Sue走之后几天，我的心情都一直闷闷的。Sue的中国之行显得有些悲壮。走之前，Sue卖掉了她的汽车，委托了物业管理公司出租她的房子，关掉了她的办公室，把她的房客转让给了我，把汤姆送去了一个死亡之所，按她的说法是“让汤姆睡觉了”，同时写好了遗嘱。

  显得文静而瘦弱的Sue义无反顾地去了她梦想中神秘而美丽的国土。汤姆没有Passport ,没有Visa，汤姆不是人类，他不能跟Sue一起登上飞机飞去遥远的中国。他顺从地让Sue把他装进了一个笼子里，然后提着他去了一个终结了他的欢乐和悲伤的地方。曾经陪相伴Sue十二年之久的汤姆如今长眠在何处呢？Sue说，汤姆老了，接下来会有很多疾病和病痛，到外面还会闯祸，别人不会宽容他，安乐死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一个安排。但是，汤姆同意Sue为他作出的这个决定吗？汤姆甚至没有机会和Sue道别。他虽然老了，但他毕竟还能正常行走和自理，如果他有别的机会他会愿意选择死亡吗？Sue 在两年的时间里一直策划着中国之行，我想和她一起生活十几年的汤姆应该是听得懂的。汤姆只是不知道这个旅行计划里没有他，更不知道Sue早已经为他做了另外一个安排。

  Sue在我的眼里突然地就陌生起来，现在想起，她的样貌在我的脑海里竟然也有些模糊了。远在中国的Sue现在一切都好吗？

                                                                              2008年于波特兰